避暑山庄是左省身五年前置下的产业,方圆三里,背临玉鼎山,前有玉带河,风景秀雅,气候宜人,是避暑消闲的好去处。
家乐一见王鼎山就不由心花怒放,这重重密林里掩藏着多少宝贝啊!
她每日里背着药篓上山,几乎乐不思蜀。左府中人素来不把这位夫人当一回事,也就由得她去了。
转眼,秋高气爽,大队人马又开回京城,只有家乐留了下来,连喜儿也走了,腆着大肚子回京城待产。
偌大的山庄只有家乐和几名看门洒扫的下人,整日空空寂寂,家乐反党如鱼得水。
山庄里已被开出一大片药园。她仍是隔几日就上山一趟,四处采掘。有时采得晚了,就在山中小木屋住上一宿。
木屋里有些简单的家具,原是上山砍柴的樵夫修来休憩用的,如今倒成了家乐的落脚处。
大雪纷飞一整夜,早上风停雪住。
家乐见王鼎山银装素裹,别有风味,不由兴奋莫名,围上一领披风就出门了。
没有药篓,没带小锄,这回不为采药,纯粹欣赏雪景。
有多久没有这样的心清了?没有,记忆里没有珍藏这样的日子。自己是不是压抑得太久了?
家乐长叹一口气,继续往山上走。山虽陡,对于她却不是难事。小时跟着师父,万丈悬崖都去过了,这点山倒不算什么。
再转一个弯就到小木屋了,她打算采几根松枝把木屋装扮起来。
刚走几步,忽地停下,敏锐的感觉告诉她附近不止她一人,似乎有某个人或动物,听喘息声判断,好像还受了伤。
她拨开草丛循声找去。果然,有个受了重伤的男人,浑身浴血,满面胡须,手里提把大刀,靠着树干冷眼看着她。
真是好命,居然就碰到我这个郎中。家乐为这样的巧合感到好笑,突然就有了戏谑的心情。她走上前,一言不发地就开始检查那个人的伤势。那男人也是一言不发地盯着她,一脸疑惑不解。
然后家乐站起身问:“还走得动吗?”男人摇摇头又点点头。家乐顺手折了一根树枝给他当拐杖,便径自在前头带路。
男人撑着树枝摇摇晃晃站起身,拖着两条伤腿吃力地跟在后面。他盯着家乐的背影,心中对自己无端的信任感也感到不解。
走了几步,一个踉跄,差点跌倒。见家乐竟是头也不回,不由在心底暗骂:“这冷血的女人,我都这样了,也不来扶一把。不知到底是来救我呢还是临死前再来折磨我的?”
一进小木屋,男人就瘫倒在地上翻白眼。本来就只剩小半条命,如今连这小半条命也去掉一大半了。
还不知那冷血女人要怎么摆弄他,真是生不如死啊!
男人喘口气,用虚弱的声音自我介绍:“我叫龙郅、敢问——姑娘——高姓——大名?”
家乐拿了一个木盆出去,像是根本就没当他存在。
龙郅碰了一鼻子灰,无奈地躺下,却压到背后的伤,疼得龇牙咧嘴,想再坐起又没了力气。
家乐端一盆雪进来,抓起就为他擦洗伤口。龙郅痛得死去活来,又不好意思大呼小叫,只好咬紧牙关忍受,心里不住恨恨咒骂:“恶婆娘,如此整我,等我好了一定要你好看!”
家乐数数龙郅身上的伤口,足有十一处之多,最严重的竟深可见骨,不由埋怨自己出门怎不背药箱,好在木屋因为经常来住,也备有一些日常用具和药品。
她不停地为他止血、缝合、上药、包扎。等到十一处伤都忙完,已是两个时辰以后了。
这时龙郅开始发烧,神智也已不太清楚了。家乐摸摸他的脉,着实懊恼自己的托大,没在雪地及时为他止血。满以为救活他不费吹灰之力,结果让他一路行来,又白白流失了不少血。也幸亏他身强体壮,又兼内功深厚。若是普通人,怕是早就一命呜呼了。
可如今看他的样子恐怕也难以挨过明早。若是让他死掉了岂不是自砸招牌?给师父知道还不笑掉他的大牙。
家乐站起身开门,打算回山庄取些药来。一阵狂风卷着雪花呼啸而来,打得家乐脸上辣辣生疼。
她忙关上门,下山谈何容易!回头无奈地看着裹得像粽子似的龙郅,叹一口气。
龙郅被风吹得清醒了些,看她一眼,又闭上,嘴里嘟哝了一句,似是生死有命。
家乐忽地热血沸腾,阎王叫你三更死,我偏要你五更活。
她找出一个木碗,用龙郅的大刀往左腕上一划,接了一小半碗血,又在右腕划一刀,这口深点,接上一满碗。包上伤口,托着碗走到龙郅身边扶起他。
龙郅间到血腥味,睁开眼,又赶快闭上,头扭到一边。
家乐恼了,喝道:“喝下去!”
龙郅根紧双唇,打死不喝。
家乐两眼喷火地瞪着这不识抬举的死小子,几乎想就此撒手不管。
可那碗里装的是自己珍贵的血啊!两只手腕又还在隐隐作疼。不行,绝不能浪费,非得撬开他牙关灌下去不可。
可家乐一手托碗,一手扶人,哪里还生得出第三只手。当下也不及细想,自己先喝一大口,含在嘴里,凑过头去就在那篷大胡子里找龙郅的嘴。
龙郅突然被她吻住,大吃一惊,两眼瞪得如鸡蛋般大,嘴唇不知不觉松开,腥热的液体滑下喉去。心里则不住哀号:死了死了,这下真的死了!我龙郅顶天立地伟男子,好不容易保了二十四年的清白,竟毁在这恶婆娘手里!啊——不要活了!啊——死了算了!
头一歪,眼一闭,竟真的晕死过去。
抬起头来,再喝一口,又去找他的嘴。只觉大胡子碍事,早知这么麻烦,就先拿他那把大刀刮了这堆胡子。
忽觉不对劲,怎么不会吞了?当下把扶在背后的手绕过头来捏住他鼻子。好了,可喂得舒畅多了!
三两口喂完,家乐把他放下,满意地拍拍手,抹去自己唇边的血,然后走到火堆旁坐下歇息。
忙了大半天,又累又饿,还损失一大碗血,却没得东西吃。听着外面风声好像小了许多,还是回去吧。
吃饱睡一觉,明日再来,反正这家伙一时半会也死不了。
于是她站起来,把房里所有能盖的都找出来,堆在龙郅身上。走到门口,又折回来,弄熄火堆,省得火势蔓延烧死了他。至于会不会冻死,就要看他的造化了。
家乐顶着风回到山庄,虽然累得半死,但觉心情出奇的好,收拾了一些明日要带的东西便倒头睡下,十几年来,第一次睡得如此香甜没有负担。
一大早,天只朦胧亮,家乐便从床上跳起来,推开窗,雪更厚了。
她背上东西悄悄出了门,没有惊动下人。
龙郅躺在一堆烂被头下,睡得像头死猪。
家乐给他搭搭脉,比昨日大有好转,不禁讶异他异于常人的强健体质。
她轻手轻脚为他换好药,又盖上自己带来的被子。
一抬头,对上一双目光灼灼的眸子,她淡淡地点一下头,便走去生火。
龙郅掀开被子,站起来,头仍有些晕。
他脚步虚浮地走到火旁坐下,一手抚额,一手撑地,仍是眨也不眨地盯着家乐。
家乐架起一个瓦罐烧火,又把两个地瓜扔进火里烤,然后拿出一块熟肉,切下一片递给龙郅。
他没有接,倒是伸手把她手里的一大块拿过去撕咬起来,想是饿得狠了。
随着撕咬的动作,他肩头才包扎好的伤口又渗出血来。家乐皱起眉头,却并不作声,只低头盯着火焰。
龙郅吃完肉,精神似乎好了很多,也不待火烧热,便端起瓦罐猛喝,然后用袖子一抹嘴问:“请问你高姓大名?”
顿了一会,没听到回答,又问:“麻烦告诉我,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见家乐不理不睬,嗓门放大了些:“我的清白都毁在你的手里了,起码该让我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吧?”
什么叫做清白毁在我的手里?家乐瞪大眼睛,简直不敢置信。
这个不知死活恩将仇报的臭男人,昨天应该把他扔在雪地里冻死!不!应该在他身上再划十几二十刀,然后洒上盐和辣椒粉,痛死他!都怪自己一时头脑发热,救了这个祸害,幸亏现在补救还来得及。
家乐腾地站起来,手里提着刚才用来切向的大刀,两眼喷火,鼻孔冒烟,一步步朝他逼近。
龙郅倒抽一口凉气,盯着大刀,小心翼翼往后退着,嘴里不住分辩:“我说得一点没错,你看,你先摸遍了我全身!这还不算,你喂我喝那个鬼东西的时候居然又亲了我的嘴!不是毁我清白是什么?我可是…”
“哐啷”的一声,刀落到地上。
家乐脸色煞白,一时间竟无法思考,然后扭头奔了出去。
龙郅看着她的背影,心下惴惴不安,暗忖自己玩笑是否开得太过分了。
家乐冲进密林,在一棵巨树旁停下。
“亲了我的嘴!”他的声音在耳边回响,家乐捂住耳朵。
“亲了我的嘴!”然而那声音已经印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了!
她放下手,热浪涌上脸颊。自己竟后知后觉到如此地步,也真是好笑。
她摇了摇头。
然而这是很了不得的大事吗?不是吗?!
一切都是事出有因,只是为了救他性命。那么自己又在意个什么劲呢?
家乐平静下来,笑自己大惊小怪,转身往回走。
龙郅靠在门口担忧地看着她。等她走近、轻声说:“对不起!”
然后清清嗓子,又道:“谢谢你救我!我也不知该怎么报答你。我这辈子从未欠过人情,你是第一个。
你想要什么?或是想完成什么心愿?只要我能够,我一定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家乐却并不搭理他,把自己背来的东西—一拿出来,说:“这些东西应该足够你吃五天。五夭后,我再来为你拆线。”声调平淡,没有一丝起伏,说完提着竹篓绕过他出门。
“等一下!”龙郅伸手拉住她手腕。
“咝——”家乐皱眉抽气。
龙郅呆呆松手,忽又握住她手,掀开袖子,腕上缠着一块白布,已有血丝渗出。他抓起另一只手看,也是一样,恍然大悟道:“怪不得!我还在琢磨你昨天那么短时间去哪弄来一碗热腾腾的血。外面又冰天雪地,鸟都看不到半只。原来用的是你自己的血!”
家乐想抽回手,他却不放,身边又听得他问:“为什么?”
无奈,她只好答一句:“医者父母心!”
“我不信!为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值得吗?”
龙那非要刨根问底。
家乐心底不免烦起来。这男人,虽不知他到底多大,但看那胡子就知年纪一把,竟跟个孩子似的无理取闹!
她火气上来,眯起眼,冷冷地道:“那你以为是什么?难道我看上你了吗?你半死不活又落魄潦倒,我会看上你吗?何况我早已嫁人了,我的丈夫是京城里的官员!”
龙郅张着大嘴,傻傻地看她。半晌,放开手,讪讪地道:“对不起!”
家乐长吁一口气,走出去。
外面的世界白茫茫一片真于净。可她的心里却五味杂陈。对自己刚才竟拿有名无实的丈夫来挡驾,只觉窝囊透顶。
她想起当日喜儿说的话:“你难道真的打算这样守一辈子活寡?”
她闷闷地走着走着,忽地停下来,“啊——”一声大叫,挥拳重重打在身边的树干上。
树叶沙沙作响,下起一阵雪雨。
等一切平静下来,她才发现自己已泪流满面。
@@@
五天,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可对山上山下两个人来说,都是煎熬。
男女间的感情是一种奇妙又脆弱的东西。远远看着,不去碰它,就相安无事。一旦碰了,哪怕只是轻轻的,便立刻成了负担。
情投意合的,那负担便是甜蜜;貌合神离的,那是痛苦。混饨未明的呢?那又是什么?
龙郅每晚都辗转反侧,压着伤口也不觉痛。白天则坐在门口,下雪的时候数雪花,没下雪就数树枝丫。
他不知道还有什么事可干。
虽然他的个性有一点滑稽,有一点懒散,还有一点玩世不恭。但在感情方面,确实如他自己所说清清白白。
从小在二十几个吱吱喳喳吵闹不休的老少女人的包围中长大,让他成年离家后好长一段时间还谈女人色变。
一直到现在,他仍对女人避而远之。
可这个女人是如此不同,让他迷惑。
可他到底是因为这个女人而迷惑,还是仅仅因为她的不同?
他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迷惑。
唉!他叹一口气。
唉——这回是重重长长地大叹一口气。
眼前出现一双脚,他抬头望去,仍是一张冰冷的脸。
他多希望那张脸上的表情丰富起来,就跟家里的女人们一样。
他多希望那张紧抿的嘴不再惜字如金,聒噪起来,就跟家里的女人们一样。
那么他或许就不会那么迷惑了。
可那张脸仍然是毫无表情,那张嘴惜字又岂止如金,根本就一言不发,只用眼神示意他进去。
他叹着气,站起来。这女人多娇小啊,只及他的肩,可他却得听她的。
他乖乖进屋,躺好。
“五天就过去了吗?真快啊!”他感叹。
她轻轻给他拆线,十一处。
他忽地笑起来,又给她占了便宜,摸遍了全身。
忽又像个泄了气的皮球般瘪下去。他想起她已嫁了人,丈夫是京城里的官员,那她就是官府里的贵夫人,和自己这个江湖粗人岂止是云泥之别!那自己又迷惑个什么劲呢?不是自讨无趣吗?
他埋着头闷闷地问:“你真的已经嫁了人吗?你丈夫真是京城里的官员??”
没有回答,无声无息。
他抬头,发现人已不见了,惊得一跃而起,追出门去,又急忙定住,她就站在门外,静悄悄地,背对着他。
“你要走了?”他手足无措,不知说什么好。
“那——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总该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吧?”
等了一会儿,又道:“我该拿什么来报答你?我不喜欢欠别人人情,那让我觉得自己好像低人一等似的。
我到底该拿什么来还你?你告诉我!”
他越说越大声,再也忍不住上前,大吼道:“你回答我!你不是哑巴,不要让我觉得自己好像在跟一块石头讲话!”
忽然觉得不对劲,他绕到她前面,才发现她竟满脸的泪。
家乐紧闭双眼,大串泪珠汹拥而下,似乎要把二十年来积压的所有辛酸和委屈一次冲个干净!
龙郅呆呆地望着她流泪,只觉得心如绞痛。他想把她拥进怀里,可伸出手却又但在半空,他有这个资格吗?
雪一片一片落下来,片片都飘进他心里。他觉得自己的眼眶也湿润起来。
然后家乐慢慢弯下身,掬起一捧雪,敷在脸上,半晌,取出手绢来擦干脸。站起身,又是冰冷的家乐。
“你的伤还需要静养几天。”还是一样淡淡的语调。
他暗叹一口气,别开眼,只觉那个流泪的她更真实。
听到“咯吱咯吱”的踏雪声,他忙提步追上去,一边抖落身上的积雪,一边喋喋不休。
“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你也没问我的名字!”
“我知道!”
“可那是我告诉你的,你并没问。而且你也不问我从哪里来,不问我为什么会受伤,为什么受了伤还跑到山上来,你统统没问!难道你一点好奇之心都没有吗?”
“我没兴趣!”
“可是我有兴趣!”不加思索地冒出这句话,龙郅自己也觉有些无理取闹。他叹一口气,安静下来,默默地跟在她身后下山。
山路弯弯曲曲似乎没有尽头,但又怎会没有尽头呢?
她停下来,忽道:“我叫秦家乐!”
“啊?”他张着大嘴,呆怔了半晌,才反应过来。
“秦家乐?国家的家,欢乐的乐?”
见她点头,不由笑开了:“这名字跟你这个人可一点也不像。”
家乐默默不语,他讪讪笑了几声,也沉默下来,良久,似乎听到雪花落地的声音。
终于,家乐吐出两个字:“珍重!”转身疾步而去。
龙郅远远望着,看她进了避暑山庄,高墙大院,雕梁画栋,再看看自己,落魄不堪,站在哪里都嫌煞风景。
他苦笑一声,缓步离开。
家乐进了山庄,绕过回廊,穿过半月拱门。到了自己住的梨香斋。
院子里,稀稀落落几棵梨树,如今都挂满冰枝。
树下种满各种药草,如今都被雪覆盖。等到冰雪消融,它们会长得更好。
可是自己呢?
家乐伸出手指,接住一片雪花。一会儿融了,轻轻滑落。
雪,是离人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