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乐每日里悉心照料自己的药园子。她很少出门,也不再上山。反倒是有了些上门求医的村民。
起因是年前她给看门王叔家的小孙子治好了肺病。
王叔感恩戴德,四处宣扬山庄里住着女神医。一时间,倒有不少村民蜂拥而至,但都只在门口探头探脑却不敢进来。家乐便偶尔出去为村民治病,也常散发一些日常用的药品,却不取分文。
这日山庄里来了一位客人,是左侍郎正室宫夫人的侄女宫雾惜,以前常去左府玩,家乐曾见过几次。
那宫夫人虽出身草莽,却是大家闺秀,姻静淑德。
这官雾惜倒是个不折不扣的江湖儿女,性格爽朗,只会舞刀弄枪。
她身形高大,英姿飒爽,舞一把龙吟宝剑,剑长三尺有余,剑柄垂下五尺长的缨穗,尾端系四颗小钢珠,可作出奇制胜的暗器。
她星夜造访,见着家乐便说:“我只是路过此地,借宿一晚,明天一早就走。”
家乐点点头,见她身着男装,不禁起疑。记得她曾说过此生最大愿望就是效仿花木兰,女扮男装,上阵杀敌,如今看她这身行头,莫非真要一偿夙愿了?
家乐领她去厢房,到了门口却并不让她进去,只转身盯着她。
宫雾惜知她已起疑心,也不待问,便说:“如今边疆战乱,契丹人侵,我虽身为女子,但习得一身武艺,自当报效国家!”
家乐想起宫夫人待己不薄,便替她问一句:“那么你有几成把握能活着回来?”
宫雾惜昂首道:“我既出门,就没想过活着回去。
如果人人都只想着自己活命,那么还谈什么上阵杀敌,护国安邦?”
家乐听她说得慷慨激昂,忽地欺身上前,一伸手夺过她的剑便急速退后,电光火石之间,剑己易主。
宫雾惜膛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家乐冷冷地道;“练剑之人,剑在人在,剑亡人亡。
你出师未捷身先死,还谈什么上阵杀敌,护国安邦?”
宫雾惜被她说得面红耳赤,辩道:“我刚刚是毫无防备才着了你的道!”
“战场上玩的是身家性命,等你丢了命又跟谁去申诉你是毫无防备的?”
宫雾惜此时已恨不得有个地洞能钻进去。
家乐抽出长剑,走至庭中,捏个剑诀,舞了起来,眼前仿佛又看见十五岁的自己,刚刚丧母,胸中郁积一口闷气,在山野中狂奔。师父捉她回来,教她这套“逍遥游”,舞着舞着,便觉平心静气了。
当时师父告诉她:“这套剑法是以静制动,以守为攻。敌进我退,敌退我追;静如处子,动如脱兔;不以抛势见长,妙的是后发制人!”如今也轮到她来教别人了。
家乐边舞边念剑诀,最后挽个剑花,收了剑,问:“懂吗?”
宫雾惜皱着眉:“看起来似乎很简单,真有效吗?”
家乐手中长剑一挥,“喀”,一截树枝应声而落。她捡起来,随手削个剑形。
然后把长剑抛还给宫雾惜,说:“你来试试!”手握木创,也不造势,只随便站着。
宫雾惜不敢小看了她,握着宝剑,挺身而上。
家乐并不与她正面交锋,捏一个“缠”字诀,四面游斗。一把木剑仿佛变成软鞭,缠得宫雾惜无法脱身,只得随她游走。
忽地家乐凌空跃起,回身一击,点中官雾惜虎口,“呕嘟”,长剑坠地。
宫雾惜站了半晌,看看地上的剑,又看看家乐,问:“为什么,以你的身手,为什么甘愿屈居于这深宅大院之中?”
这个问题,连家乐自己都没有答案。为什么?他问自己。
“我们一起走吧!做一对巾帼英雄,流传青史!”
宫雾惜大力耸踊。
家乐摇摇头:“人各有志。你要杀敌报国,我却不愿为国家工具。何况医者父母心,我又怎能眼见别人在我手中死去?”
说罢转身离开。宫雾惜拾起剑紧跟其后。
“我发现你变了不少,以前你不会一次讲这么多话。而且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觉得你推独对我青睐有加,为什么?”
因为只有你不虚伪!可这句话却在家乐心里并未说出来。
宫雾惜不满地嚷:“你又这样了!每次别人一问到你心里的话,你就守口如瓶,为什么老是这样封闭自己呢?难道敞开心与别人交往不是很好吗?”
家乐站在自己房门口,回头道:“今天这套剑法就当我送你的礼物,你好自为之。明日我不再送行了!”
说完进屋,掩上门。
宫雾惜气恼地跺着脚,却无可奈何,只得回去睡了。
家乐躺在床上,久久无法合眼。
为什么甘愿屈居于深宅大院之中?为什么老是封闭自己?为什么?
或许当一切成了习惯,就无力去改变什么了!
外面传来微微风声。不!是夜行人。
家乐不动声色,静静等着。
夜行人翻墙而人,停在门口——“叩叩”,居然敲起门来。
家乐起身开门。月光下,一个身着青衫、剑眉朗目的年轻男子含笑而立。
是谁?不认识!家乐皱起眉,疑惑地看他。
年轻人咧开大嘴微笑:“我就知道你不认识我了!
当初我破衣烂衫、满脸胡子出现在村里,村民们见了都纷纷走避,还以为是强盗来了。没办法,我就只好变成这样了!”原来是龙郅那个家伙,没想到他胡子掩盖下的面孔如此俊秀。
“有何贵于?”家乐问。
“我在山中木屋备了好酒好肉,等你一叙!”
“我不会去!”家乐不感兴趣。
“我等你,你一定要来!你不来我就一直等下去!”
龙郅面色凝重地扔下这句话,又循原路出去了。
家乐回屋,关门,落栓,上床躺下,扯过被子盖好,又拉上来蒙住头。一会觉得憋气,把被子掀开,翻一下身,叹一口气,又翻一下身,叹一口气,忽地坐起来。
为什么老是封闭自己?难道敞开心与别人交往不是很好吗?
她换上一套轻便服装,推开门出去。望了一眼出庭院的拱门,摇摇头,也和他一样,高来高去。
木屋,一灯如豆。
龙郅坐在简陋的桌旁,微笑地看她落座。桌上只放了一个酒坛和一整只烤乳猪。
家乐问:“这就是好酒好肉?”
龙郅拿出两只大海碗,注满酒,又扯一只蹄膀,塞到家乐手中:“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人生一大乐事耶!”
家乐咬了一口,鲜嫩多汁,不由得胃口大开。
龙郅也扯了一只蹄膀,两人相对大啖。
他咽下嘴里的肉,咕嘟嘟灌一碗酒,拍着桌子唱:“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撙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又倒一碗酒,高举着碗:“我们虽没有金樽,却有瓦樽,将就将就!”一仰头,喝干,倒有一大半酒在衣服上。
他放下碗,又续唱:“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三百杯!咦?你怎么不喝?这酒可是珍藏三十年的桂花酿,得来不易,不可不喝!”
见家乐眨也不眨地盯着他,忽地站起来,走两步。
摆一个姿式,回头道:“是不是我太过英俊滞洒,你看得人了迷,所以连酒都忘了喝?”
真是不要脸!家乐心里暗骂,低头喝酒,掩饰唇边的笑意,可眉梢眼角风情毕露,却掩饰不了。
龙郅痴痴望她,暗叹一口气,坐圆桌前,不再借酒装疯,面色一整,道:“我知道你不会问,索性我自己都说了算了。在下龙郅,二十有五,家住扬州,上有老,下无小,家中有二十七八个女人。”
见家乐眼睛突地瞪大,连忙摆手道:“不要误会,这二十七八个女人包括一个外婆,三个姨婆,一个老妈,七个姨妈,再加上十五六个姐姐表姐。”
家乐觉得稀奇:“只有女人吗?”
“是啊,只有女人!其实从我外婆起就开始招赘,一直到我姐姐们,其间也生了不少男丁,可是男人们受不了家里这么多女人,一个个都跑啦!只有我最小,没来得及跑掉,受了整整二十年的非人折磨,终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历经千辛万苦,逃离魔窟。啊!
万幸啊万幸!要不然你今天就看不到我了。即使看到,也是皮包骨头,不成人样!”
家乐才不信他胡说八道:“有这么可怕吗?”
“怎么没有,简直是人间地狱。女人是老虎,吃人不吐骨头!当然,不包括你!”他一时失言,连忙澄清,又接着诉苦。
“我家那些女人都是恶鬼投胎!成天把我呼来喝去不算,还没事拿我当靶子,练习箭术;自己在外边闯了祸又一股脑推给我去收拾!唉!她们的罪行,简直罄竹难书。”
家乐好笑地看着眼前这个义愤填膺兼手舞足蹈表演的大男人。
他忽地停下来,埋怨地说:“你也该配合我问两句嘛,这样我讲起来才热情高涨啊!”
家乐点点头,从善如流:“那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我就去杭州投奔我祖父。祖父说好男儿志在四方。我就志在四方了!都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果然不错!我四处闯荡,认识不少朋友,却也结了不少仇家。”
“那天我受伤便是因为得罪了金钱帮,他们无恶不作,专干洗黑钱的勾当,被我挑了一个分部,结果惹火了那该死难惹的钱帮主,率一干帮众追杀我。嘿嘿,也被我躲了三个月。直到那日在京城不期而遇,我跟他们厮杀了三天三夜,终因寡不敌众被砍成重伤。我拼着一口气乘夜逃上这深山老林,心中还担心他们会循血迹找上来,幸亏一场大雪救了我!”
家乐从不沾酒,这时喝了小半碗,已觉醺醺然,听他说到这里,噘起红唇不满地道:“什么大雪救了你,明明就是我救了你!”
“是,是你救了我!”龙郅深深地凝视她,伸手拿过她的碗。
“你喝醉了!”他说,把碗凑到唇边,一饮而尽。
家乐趴在桌上瞅他,嘴里有一下没一下地嚼着肉。
“你呢?”他问,“说说你自己吧!”
“我?”她指着自己的鼻子,浑浊的脑袋似乎啥也记不起来。
她抚着额使劲地想。
有记忆的时候是几岁呢?四岁?还是五岁?娘带着她住在太原乡下牛家村,嫁给村里的财主当第五个小老婆。
财主看上娘说是因为她屁股大好生养,结果娘的肚皮始终没有消息,请来大夫一看,才知不能生了。
当下财主就把她们娘俩赶出家门。
娘扑在村口的大树下哀哀痛哭。年幼的家乐垂着两行泪上前劝娘别哭了。娘一翻身指着她恨恨地骂:“我为什么要生你!既然生了又为什么不生个儿子!”
说完又扑倒号陶大哭。
家乐吓得呆立一旁,抽抽噎噎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时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这位大嫂,孩子是无辜的,怎么可以无端责骂?”
娘坐起身,一看是个游方郎中,似是抓到救命稻草,急急嚷道:“那个杀千刀的说我不能生了!大夫你快给我看看,到底是我不能生还是那个杀千刀的不能生!”
那郎中搭搭娘的脉,良久,,面色渐渐沉重。娘再无希望,双目无神地看着家乐说:“我若生个儿子,将来还可依靠。可是只生了这个赔钱货,我靠谁去呀?”
说着悲从中来,以头撞树,“我死了算了。”
郎中劝住她说:“也许非全无生机!”然后走至家乐身边蹲下,看着她犹自挂着泪却充满倔强的小脸说:“你已生为女儿,我无力改变,但我可以让你能够被人依靠。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徒弟了!”
家乐倒也聪明机灵,只愣了一下,便倒头拜下,口呼:“师父!”
于是,娘便在村里租一间小房子,纺纱、织布、浆洗、缝补一个人过日子,家乐则跟着师父学医练武。
师父平时都和气风趣,教起家乐来却极其严厉,稍有不满,非打即骂。家乐却—一承受,毫无怨言,她心中憋着一口气:儿子!儿子有什么了不起!她一定要比儿子还有出息,将来让娘锦衣玉食,以她这个女儿为荣!
如果五年后,爹没有阴差阳错地出任太原郡守,甚至没有鬼使神差地微服私访至牛家村,那么或许一切都会不同!
那天爹只带了一个随从,走到牛家村觉得累了,便在村头凉棚里坐着喝茶歇息。这时娘背着一篓衣服路过,也去讨碗茶喝。喝完转身,忽地定定盯住爹的脸。
爹当时只觉这女子孟浪,心生不悦,只想快快喝完茶离去,却被一声熟悉的轻呼“怀岸”惊得失手打翻茶碗。
于是,一切就像戏文里唱的,夫妻相认,抱头痛哭,互诉别情,恍若隔世。
娘听说爹做了官,当下头也抬起来,腰也挺起来,似乎马上就变成贵夫人了!
可是现实毕竟不如想象中美好,娘带上家乐兴冲冲跟爹进了秦府,这才发现爹身边早就有了一位丞相的千金刘夫人和三个粉雕玉琢的小少爷。
家乐眼见两个女人在爹面前惺惺作态,谦让那正室之位,可一离开爹的视线便怒目相向,冷嘲热讽,恨不得立刻拼个你死我活。
家乐真不知这些大人们是怎么了,怎么那么容易就做到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好像是与生俱来的本事似的。
只有三个弟弟倒真的惹人喜爱,她甚至希望自己能有弟弟们一半漂亮,虽然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直到有一天三个弟弟叫她去玩,她不假思索地答应了。
弟弟们先带她去看了马厩看马,然后又带她去看狗屋。里面关了三头看门的大狼狗,正在低声吠着。
最小最漂亮的弟弟说:“你趴在门上,可以看得真切些!”。
于是她便趴在门上,谁知门突地开了,她跌倒进去,还未反应过来,门便被关上,喀一声落了锁。
她抬起头来,面对三张垂涎的大嘴和六只虎视眈眈的三角眼。
家乐真是十二万分感谢师父对她的严格教诲,把这当作一次最残酷的训练。
等到治服三条狼狗,她已是伤痕累累。爬向门口,才知门不知何时已开了。
她摇摇晃晃回去,不得不卧床数日。
爹回来,查问缘由,那三个小恶魔各自睁着无辜的大眼睛。一个说带姐姐去看狗,谁知她就进去啦;一个说狗狗很听话,又吃得饱饱的,根本不咬人;一个刚说他在马厩找了很久,谁知姐姐竟躲在狗屋里。
然后三兄弟跟在爹后面一齐到家乐床前来认错。
家乐除了原谅他们还能怎样呢?
等三兄弟一走,娘便在那里嘀咕:“莫非是那贱女人指使的?你若是男孩,她这样做倒情有可原。可你是个赔钱货,又威胁不到她们三兄弟半分,这样整你却是为何?”
家乐听了,只想一头撞死,也不待伤好,第二天便离开这个新家,回到师父那里。
爹做了五年太原郡守,家乐呆在师父那里的时间比在家里还多。直到发现娘的身体日渐衰弱,她觉得不对劲,才回府守在娘的身边,严格控制她的饮食。
但还是迟了,她已经是油尽灯枯,终于在爹上调至京城的前夕撒手离去。
家乐伤心欲绝,次日在山野狂奔。师父捉住她,打了她一巴掌让她回魂,然后又逼她学一套“逍遥游”的剑法。
她含泪边舞剑边念庄子的《逍遥游》,终于慢慢平静下来。最后师徒两人洒泪而别。
家乐扶母灵枢跟随爹一起进了繁华京都。
娘葬在京城郊外,天子脚下。家乐眼见母亲下葬,只觉万念俱灰。多年来支撑她奋斗的力量顷刻间消失,生存一下变得毫无意义。
她看见山中寺庙,几乎有了出家的念头。可那山上只有和尚庙,没有尼姑庵,无奈,只好随着同样伤心的父亲回到她的新宅第,整日里浑浑噩噩过日子,不知今夕是何年。
三个弟弟日渐长大,也日渐世故圆滑,刘夫人的嘴脸也令人厌恶。她总觉得母亲的身体迅速衰弱与他们有关,却又苦无证据。
“娘一点中毒的痕迹都没有,可是为什么会去得那么快呢?”她闭上眼,心痛地低喃。
“逝者已矣,来者可追!”龙郅劝道,自己也觉不痛不痒。
“可我又有什么未来可言呢?”家乐轻轻摇头,目光涣散,仰头灌一大口酒,忽地以额头撞桌面,“砰砰”
作响,语带硬咽地说,“我真是没用,竟连娘的死因都查不出来!”
龙郅盯着她,冷冷地道:“你到底是查不出来还是根本不想去查?”
她霍地抬起头,目光如炬。
“你害怕事实真相让你无法面对,因为他们毕竟是你的家人,所以你宁可查不出来,但你又觉对不起你母亲。你一直在这种矛盾的心态中彷徨无依,以至连生活也变得毫无意义!”他毫不留情地一针见血。
家乐咬紧牙关,面色刷白,全身籁籁发抖,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龙郅握住她的手,盯着她失神的双眼,沉声说:“我给你讲一个故事——
“百年以前,前朝道弘年间,朝廷腐败,宦官当道,百姓民不聊生,纷纷揭竿起义。
“其中有一个杀猪的武艺高强,又心狠手辣,做了头领,率军攻人京城,杀了前朝皇帝,改朝换代,自己登基称帝。
“这杀猪的做了皇帝,还不改屠夫本色,非把前朝遗孤赶尽杀绝不可。一时间,皇宫内外,血流成河。
“幸亏太子曾在外结交几个江湖义士,这时赶来搭救。太子不想独自偷生,只把七岁大的儿子和一块关系皇室宝藏的血玉狮子交给义士,自己便赴死了。
“义士们带着小皇子杀出一条血路,待到冲出宫外,只剩下两位了,一个姓钱,一个姓吴。
“他们带着小皇子到了江南,修建卧龙山庄,拥小皇子当了庄主,每日教他勤练武艺,准备匡复大业。
但这位小皇子一辈子都没等到好机会,只活到四十岁便郁郁而终,留下遗嘱要子孙继承大业。
“那钱义士的儿子是个卑鄙小人,等父亲一死便背叛主子,盗了血玉狮子跑了。但开启宝库只有血玉狮子是不够的,还要一块玉龙块,小皇子自小便贴身佩戴,所以他并不着急,只时刻以传宗接代为己任。却始终人了兴旺不起来,传了三代,还只一脉单传。
“好不容易到了第四代,终于生了两个儿子,偏这两个儿子又不争气,一个醉心于医学,十几岁就离家出走去做游方郎中,把老太爷气得跳脚。
“另一个整日流连花丛,却又不肯成亲。好不容易成了亲,却是跑到别人家去人赘。这下老太爷差点没活活气死。
“令人欣慰的是儿媳妇生了三个孙子。老太爷又来劲了。儿子成了别人家的就算了,孙子可一定得跟着自己。于是他把两个大孙子接回来严加管教,满腔希望都寄托在他们身上。
“可事实却不尽如人意。两个孙子在国仇家恨的熏陶声中长大,但匡复大业谈何容易!老大受不了压力,终于步叔父后尘走了。老二性情躁,贸贸然起兵,结果被属下出卖,不到一月就全军覆没,自己也战死了。
老太爷终于心灰意懒,大病了一场。
“又过几年,在母亲身边长大的老三前来,此时适逢朝政腐败,大权旁落,边疆又连年战乱。老太爷认为时机已到,命老三去追回血玉狮子,准备掘出宝藏,招兵买马。
“这位老三花了四年时间,终于取得血玉狮子,甚至还因此受了重伤,但他却并不打算起兵夺权。”
龙郅喝一大口酒,放下碗,眯着眼直视前方,目光似已穿透黑暗。
“只要起兵,就会发动战争。无论任何战争,都足以使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再加上外敌人侵,若此时内让,岂不让他们趁虚而人?
“但朝廷又实在太过腐败,老皇帝沉溺酒色,不理朝政,如此下去,。大好江山迟早断送在他手里。而太子也跟他老子一样不务正业。只有庶出的四皇子胸怀大略,倒是个人才,却苦无兵权,又被身份牵制,始终未成气候。
“那位老三苦思很久,终于作了一个决定。他去找四皇子旃辰,和他煮酒论英雄,畅谈了三天三夜。然后取出部分宝藏,支援旃辰,四处招募江湖奇人志士。
“不久,老皇帝重病,宫中大乱。旃辰乘机发动兵变,杀了太子,逼父退位,自己荣登大殿。前后总共不过两月余,且不费一兵一卒。
“他一登基便大力整顿朝纲,然后又拨出一部分国库,与那批宝藏一起,由老三押送往边疆,如今,他就要启程了!”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握紧她双手,微顿上身,紧盯她双眼说:“你看,国仇家恨都可放下了,还有什么是放不下的呢?”
家乐垂下头,淡淡地问:“前朝皇帝复姓独孤,你为什么姓龙?”
“被你猜出来了?”龙郅满面笑容,“龙是母姓,独孤是父姓!”
说着站起来一抱拳:“在下独孤龙郅,这厢有礼了!”
“你这样做,不觉得对不起列祖列宗吗?”
“我只求对得起天地良心,对得起黎民苍生,祖宗那里,只好说一声对不起了!”龙郅脸色有些沉重。
家乐撕一块肉丢进嘴里,有一下没一下嚼着。忽地想起一事:“我师父也复姓独孤,是不是就是你那叔父?”
“对极了!我一听你讲到那江湖郎中的事就知道了。除了他,还有谁这么爱管闲事。怪不得我在你家听到你说不愿为国家工具觉得耳熟,原来是二叔教出来的徒弟,连语气都一模一样。”
“原来你早就进去了,我居然都没发现!”家乐惊讶地说。
“是啊!我还欣赏到你义正言辞地教训那位女扮男装的高个子姑娘。”龙郅语带戏谑。
家乐不禁有些赧颜,忙掩饰道:“说不定你们可以同路。她说明日一早便走,你呢?”
“我也是!”龙郅顿了一下,道,“其实今晚我就是来向你辞行的!”
“我以为那是三个月前的事了。”
“怎么可能?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救命大恩我尚未报,怎可一走了之呢?”
他从脖子上解下一块龙形玉佩,说:“这就是那块开启宝库的玉龙块。现在宝物虽被拿走了,但就这玉本身来说,也是一件价值连城的宝物,送给你。”
家乐膘了一眼,心生不悦:“我要这个有什么用?”
“对不起!我没有轻侮你的意思,这玉是我们独孤家族的信物,只要是独孤家的人,你都可以要求他做任何事。而且,它还是一块免死令牌,是旃辰登基之时,我向他讨来的!”
见她仍意兴阑珊,于是执起王放进她手里握着说:“你收下来吧!不然我会于心不安!我这一去,不知是否还能回来,即使回来,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让我走得坦坦荡荡好吗?”
家乐心中一凛,他这是在生离死别了,不由得握紧手掌。玉龙决温温的,还留着他的体温。
“好吧,我收下来。将来有一天能用上也说不定!”
龙郅放心地吁一口气,说:“二叔住在京城隆升客栈,你去见他吗?”
“或许吧!”家乐轻轻点头。
龙郅目光诚挚地盯着她波澜不惊的脸:“不管过去如何,我都希望你能敞开心胸面对未来。你要走的路还长得很!”
家乐盯着跳动的烛火,没动也没出声。
龙郅站起来,握住她的肩,微微用力:“我知道要你马上改变也不可能。但至少不要拒绝别人的关心,好吗?”他停了一下,嘶声道,“答应我!”
家乐再也忍不住,站起身来怒道:“我为什么要答应你?我要不要别人关心与你何干?”
龙郅像个泄了气的皮球般颓然坐下,自嘲地哼了一声:“是啊,与我何干?你都嫁人了,你的丈夫是京城里的官员,只与他有关,我操什么闲心呢?”
他搬起酒坛,把剩下的半坛酒一气喝干,再放下时,已有泪光闪烁。
“我该走了,你自己多保重!”扔下这句话,他便头也不回地大步出门。
“等一下!”家乐急忙喊道。
他停下来,一回头,对上一双诚恳的双眸。
“我想我会有所改变的!谢谢你!”她轻声说着,微笑慢慢浮上脸庞,“其实接受别人的关心,感觉一点也不坏!”
她竟有一个小酒窝,如此甜美,让他几乎迷失。
那笑容深深烙进他心里。
“如果你没嫁人,会接受我吗?”他轻声问,声音低至几乎听不见,但却一字一字如闪雷一般炸进家乐心里。
她呆呆地看着他,不知该如何反应。
龙郅叹一口气:“算了,当我没问,我走了。”茫茫走了几步,忽地一转身痴步冲回来。
“告诉我,会还是不会?”他目光灼灼,一脸诀然。
家乐心情激荡,几乎无法呼吸。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一咬牙,豁出去了:“会!”
龙郅吁一口气,微微笑:“够了!有你这句话,此生足矣!”
他握紧双拳:“此去生死未卜,我没法邀你私奔,也不想做这种小人。但我定会终生不娶。”
“何必呢?天涯何处无芳草!”她着急地劝。
他笑着摇头:“你应该觉得荣幸,我以前从不为女人动心!”
家乐却没有他轻松:“你是想叫你自己放不下还是想叫我放不下?”
他深深看她一眼,再一眼。
“这回我是真的要走了。保重!”
家乐看他的背影渐渐远去,直至消失在密林之中。
然后,眼泪奔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