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举杯,伴着大漠呼啸而过的寒风,一口饮尽杯中的烈酒,却擦不去两行热泪。
不远处,不知谁在弹奏着筝笳,哀哀地唱着——
“雪花如血扑战袍,夺取黄河为马槽。灭我名王兮虏我使歌,我欲走兮无骆驼。呜呼,黄河以北奈若何!呜呼,北斗以南奈若何……”
应酬完那些恭维的大臣,费扬谷终于在御帐外的篝火旁见到了正仰头望着月亮的钟察海。
“我以为你已经回帐里睡下了。”他在自言自语,明知道她不愿意跟他说话,他还是一个人咕哝上了,“听着,皇上不会伤害你的。等平定了准噶尔部,皇上会设郡让你的部族安定下来,也会册封郡王,而你就是钟察海郡主。”
第六章帝王之耻(2)
“你会杀掉我父汗吗?”
钟察海开口的第一句就震慑住了费扬古,他望着她,望着月下她清冷的脸庞,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实话实说吧!
“第一次御驾亲征的时候,皇上曾给了噶尔丹机会。当日,皇上使用强大的炮兵,加上噶尔丹部众染上天花,死伤甚多。噶尔丹为了逃命,派达赖喇嘛的使臣济隆前来乞降。济隆假谈判之名,行缓兵之实。皇上知其必有诡计,命令众军士速进兵,果然,噶尔丹不等皇上回复,已经连夜北逃。
“噶尔丹为了使皇上停止追击,跪于威灵佛前发誓‘永不犯中华皇帝属下喀尔喀以及众民’。皇上知道噶尔丹发了重誓,暂时停止追击。噶尔丹借此时机逃回漠北,表面上对清朝表示臣服,实际上却在暗中招兵买马。
“皇上对噶尔丹的野心非常清楚,他曾对我说:‘噶尔丹乃奸穷莫测之人,因力薄难支,故尔远伏,倘彼势少张,又复生事悖乱,彰彰明志——此虏不足信也。’皇上认为,噶尔丹的叛乱乃其天性,不会更改。你父汗自认是温萨佛,他认为他活着的理由就是征服整个大漠——这一点你阿妈比你更清楚,虽然他们彼此深爱着对方,可是为了毕生的宏愿,你父汗绝对不会罢手。”
她沉默,用沉默来承认他所言不差。
他们彼此都太过清楚,噶尔丹的个性绝对不可能屈服,为了一劳永逸,康熙爷必定要噶尔丹的项上人头。
所以,她唯有做下决定。
“费扬古,我要回去,要回到我父汗的身边。”
“不,你不能。”费扬古抓住她的肩膀,生怕他稍一松手,她就在他眼前消失不见了,“你阿妈已经把你交给了我,我要守护着你,这是你母亲的遗愿。”
“你要杀的那个人是我父汗,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在你的刀下。”
他手握的弯刀,甚至同她一模一样。要她看着她爱的男人,用送给她的弯刀杀死她的父亲——不!她做不到。
“费扬古,如果你对我还有一丝的真心,就请你放我回到我父汗的身边。他已经失去了我阿妈,我知道他需要我。即使不是为了我父汗,为了准噶尔部,为了我的族人,我也要回去,你明白吗?”他们俩的心境、遭遇和抉择都是一样的,“我能理解你当初做下的决定,费扬古,你是康熙皇帝陛下的臣子,你的一切都是他给的。为了你的主子,为了大清的百姓,你可以做出许多你不想做的事。同样的,为了我的父汗,为了我的族人,我必须回到我的家。”
他明白她的决定,怎么会不明白呢?
他们都是为了别人宁可委屈自己的人啊!
可是什么时候,他们才能流连彼此?
不会是下辈子的事吧!
守着清朗的月光,聆听着草原上悲凉的长调,他们之间只剩下彼此喘息的声音。
“费扬古,”她忽然开口,问的却是有关那只海冬青,“静静尔是端静公主的吧?”
费扬古一怔,略点了点头,“它本是贡品,端静嫌它凶悍,交给我驯养,静静尔……原本属于我和和硕端静公主两个人。”
钟察海手一伸,把停在她臂上的静静尔还给费扬古,“我要走了,要回到我父汗的身边。我会劝他向清廷投降——我知道依父汗的个性,他宁可身首异处,也不愿屈做康熙皇帝陛下的俘虏。我会尽我全部的力量,哪怕豁出这条命去。只求你看在昔日情分上,留我父汗一条活路。”
费扬古手心贴着心口,以董鄂家的祖先向她起誓:“只要我活着,若噶尔丹愿真心归顺皇上,我必以己命换他一命。”
有他这句话,也不枉他们相识这一场。
钟察海将头靠在他胸口,享受着他们最后一刻的温存。两年多的时光,如梭而行,却于她心里成永恒的念想儿。
“费扬古,你能相信吗?即使我们……我们之间走到这一天,我仍不后悔认识你,我甚至有些庆幸。如果这辈子我没有遇到你,我会同这大漠上的某个男人成亲、生子,平稳安顺地度过这一生。
“或许,我父汗依旧会败在你手上,而我钟察海对抚远大将军董鄂·费扬古唯一的印象就是——准噶尔部的仇人。我会告诉我的丈夫、我的儿子,让他们为我的父汗报仇。然后,我会带着满足随长生天离世。而你,在大败了噶尔丹之后,康熙皇帝会为你主持大婚,你会娶某位名门之后为福晋。
“我们就这样互不相干地度过彼此的一生——那样,那样该多好啊!没有对你的爱,没有对你的怨,也没有对我们之间的惋惜,就那样过一生——可我会觉得我这一生都白过了。如果让我选择,我依旧会选择现在的结局。虽然我们的故事就像初八的月,残缺不全,可那……也比没有月色的天更亮堂。”
她亲吻着他冰冷的额头,滑过他坚挺的鼻梁,慢慢落在他刚毅的唇上。就在他陷入她的温情之时,她狠狠张开嘴咬上它,直咬到他们彼此的口中都混满了血腥气,她才幽幽地拉远与他的距离。
这世上再没有一个女子会用这样的方式来告别,来把自己刻进他的心里。
而这充满血腥气的一吻,他们会用彼此的一生去记住。
戴着费扬古赠她的那把弯刀,钟察海上了马。
望着她诀别的眼神,费扬古只告诉她一句话:“无论何时,无论发生什么事,北京城里的董鄂爵府都向你敞开。”
钟察海没有再回头,夹紧马肚子,她终究在他的注视下走了。
站在费扬古肩膀上的静静尔看主子走了,本欲振臂高飞,可盘旋了一圈又停在费扬古的手臂上,仿佛在等着他做出抉择。
费扬古摩挲着静静尔的头,从怀袖里拿出早已写好的字条拴在静静尔的爪子上,他轻声对它道:“替我陪在钟察海身边,无论何时,无论发生什么事。”
他将它抛向上空,有长生天指引着它把他的心带给钟察海。
钟察海策马一路向北,却在黎明前见到了静静尔,“你该回到你真正主人的身边,知道吗?”管他是端静公主,还是费扬古,总之这只叫静静尔的海冬青从来就不真正属于她。
她放飞它,可它总是盘旋几圈又停在她的肩膀上。钟察海一把抓过它,发现它的爪子上系着一张字条。她展开来一眼望过去,她认得那字,是费扬古的笔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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