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让少吃一餐的他能多吃点东西,卓景成只在一个轻询後便带他到自己有阵子常来的小餐馆。
没有什麽多精致华贵的料理,有的只是平实而容易入口的家常菜。
但即使如此,面对满满一桌似乎可以喂饱五个大人的菜肴,方时让还是有点傻眼。
这麽多菜给谁吃?他看向替他拆好筷子的卓景成,以眼神示意。
「你好像瘦了。」将筷子递了过去,他淡淡地回答了问题,嘴角还扬著浅笑,似乎还满享受这样伺候著人。
──瘦?或许有点吧……骤然失序的生活作息总是会造成些许影响。
坐在旁边的方时让有点不太自在地接在手上。虽然卓景成很体贴,但他却很少这麽……过分宠溺。
「怎麽了?」他不饿吗?
「……没事。」淡淡扯出一个笑容,他开始动筷。
卓景成却深深瞅了他一眼。半敛下眸,他捧起冒著热气香味的白饭。
──他知道时让的心思一向瞒不过自己。只要自己想看透的话。
但又是在何时,那对单纯的黑眸底载荷著这麽隐抑的若有所思?
这场游戏的底线开始模糊,一切彷佛早就不是他能只手掌控的局面。
──他不该在这时候才惊觉这样的破绽。他犯下一个以前他从不容许自己犯下的错误。
是情况仍然浑沌不清,还是他在不知不觉间默许自己的失察?
他们这一阵子是有些疏远。这还是他自己无心刻意参半之下造成的。他也明白方时让不会对他过问什麽。即使他们就这麽分了开。
但……看到方时让眼眶下漫著浅浅的憔悴阴影,他还是选择了主动招惹他。身边来去无数伴侣,这还是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禁不起苦肉计。
「……吃饱了?」稍稍回神,他这才发现方时让已经停了动作。
「嗯。」虽然有些食不知味……
卓景成也没再说什麽,只是跟著放下筷子,付账之後带著他离开餐馆。
「……我该回去了……」
很轻,很淡,几乎风一吹就会掩过的声音。
卓景成侧过头,沉默了几秒钟才缓缓问道。「……再陪我一会儿?」
以为面对的会是他的迟疑,但,他接收到的却是方时让直视而来的目光,还有浅得几乎看不出来的笑容。虽然,他依旧安静,没说任何话。
卓景成忽然觉得呼吸比刚刚顺畅了许多。「只是坐一下,聊聊天。」他不自觉地歪头一笑。「假如有谈不拢的时候,你可以立刻扑上来咬我。」
这是今天他第一次有心情开玩笑,虽然不是很幽默,但他看见了方时让轻柔泛开的笑脸,这点,让他觉得很值得。
「时……」
才去厨房添个水,回来不见方时让在沙发上,他一出声才发现他不知何时站在了阳台边。
卓景成放下手边东西,望著他的背影。
外头袭来一阵夜风,垂落在窗旁的米灰织帘翻飞出一道优美的弧度,突然间,像是在他背後低垂了一双落寞的翅膀。
卓景成跟著踏过开启的落地窗,来到他身後,环过他的肩膀,覆上他搭在阳台上的双手,然後,轻轻皱眉。
「不进去吗?」
「我想看一下夜景……」同他一样,他也眷恋这景色。
他紧紧地握了握方时让泛凉的手。「……怎麽不把外套披著?」
方时让有些迷茫地凝视著不断闪烁流动的虹光车影,接著,轻缓地笑了。「没关系,这样就好了。」如此,才能享受他的温暖。
说著,他头轻轻朝後一靠,就抵著了卓景成的肩膀。
为方时让似乎像是撒娇的依赖动作一顿,他将脸庞贴在他耳畔。
「……时让。」
「嗯?」他闭著眼,感觉慵懒的鼻音跟著微冷的晚风传来。
「你喜欢我吗?」低柔的声音像是全世界只愿给他听见。
他渴望听到他肯定的答案。
「……为什麽这麽问?」他……还希望知道什麽?
然而,几秒钟的静谧之後,传来的却是这麽一句。那似乎仍不脱些微的窘涩,但,比起平常,却是显得淡漠许多。
卓景成的眉峰不自觉地又是一皱。「为什麽不能这麽问?」环著他的手臂收紧了一些。
他睁开眼,微微咬著下唇。「对你来说……」会有多重要的意义?如果重要到可以让他有相同的回应,他会开口……他愿意承认。
「什麽?」
方时让顿了顿,有些乾哑地道。「不……没事。」
闻言,卓景成松开手,扳过他的肩膀。「什麽叫没事?」他直视他的双眼,「不要这样敷衍我。」
「我……」卓景成突如其来的反应让他有些错愕。「我没那个意思……」
他微微眯起眼睛。让人完全看不出他在想什麽。
「那你为什麽不告诉我……?」卓景成的眼神一黯,就连声音似乎都哑了。「你不再喜欢我了吗……?」
那语调听起来感觉像低低的哽咽,重重地揪疼了他的心脏。「景成……」他不自觉地抬起手,抚向他微微低垂的脸庞。
但他没想到的是,唇瓣立刻也跟著传来一阵痛楚。他瞠大眼。
卓景成竟狠狠地吻了上来!
「唔──」他反射性地抗拒。
「如果你已得到了答案……」吻咬著他的唇,幽回的低喃在在两人不足一公分距离的唇间低盪,「那一切就由我来结束……」
那残酷的判决让方时让呼吸一窒!
「唔嗯──」
卓景成的舌头滑入勾住他的,疯狂地吸吮缠绕……像是要掏空他的灵魂。
他就快要……窒息了。
「呃!」唇舌上猛然的尖锐刺痛让卓景成狼狈地退开。
两人都粗重地喘息。
他望著他被咬伤的唇角。
他瞅著他泛出泪光的眸。
良久……他越过他,抄起了自己的东西头也不回地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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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没有月亮,走在不熟悉的街道上,方时让并没有在意自己的去向究竟正不正确。
他满脑子,都只是卓景成。
……要和他斗,方时让知道,即使自己再多个十年修练,恐怕也是没有赢的机会。
卓景成,不是他沾惹得起的人物。
然而更糟的是。
他,爱上他了。
这是……打一开始就已分出胜负的战局。
──这个就是……他要的答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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恣狂的冷锋横扫,不仅走在街上有刺骨的寒冷,就连办公室内也摆脱不掉寒流肆虐的范围。
品质向来绝佳的空调设备像是突然失去了作用,完全无法改善每个人快要因为冻僵而苦恼的神色。
课里每个人都揣测连连,甚至私下开了不少会,纷纷寻求那位向来以优雅稳重著名的卓经理为何会转夕便换了个人似的神秘答案。
实际一点的结论就是私人生活出了问题,也许和老婆吵架,闹离婚;唯恐天下不乱的就直接猜他中邪了。
当然在早上还是有人很关心的上前探问了一下,不过就在卓景成冷眼一扫,外加彷佛含冰结冻地丢了一句「什麽事也没有。」打发之後,就再也没人敢去捻虎须,触地雷了。
进公司这麽些年,卓景成不是没发过脾气,也不是没人见过他那似乎只有零下十度的冷脸,但是周遭的寒雪冰霜降得这麽严重却是首度。
大家都在心底叫苦。
不过……望了望一早来就十分沉默的方时让,大夥儿都寄予无限同情。其他人是能闪则闪,他却因为职责所在半步都躲不开。
当然也有人向和经理交情似乎还不错的方时让提议去小小劝解一番,好拯救大家的窘况,但方时让只是露出一个令人费解的淡淡苦笑,摇摇头,没再说话了。
众人见状,也只好摸摸鼻子,尽量别去招惹那在办公室内不见人影却依旧散发一股压迫感的冷气团了。
但是有时候不是想不沾手就能不沾手的。方时让刚好离开位置上,葛薇芬挣扎了一下,只有自己捧著几份正待批阅的文件去敲门。
「进来。」
唔……惯有的「请」字都不见踪影……经理究竟吃错什麽药?
她缩了一下肩膀,这才慢慢打开门走了进去。「经理……」步到办公桌前她将文件递了出去。
「嗯。」卓景成却连头也没抬,只是轻应一声。
那一声闷响不来还好,一自卓景成紧抿的唇间溢出,就让葛薇芬险些滴下冷汗。在卓景成手下工作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了……她可从没觉得这麽难捱过。
「今天下午以前需要你看过这些文件……」她艰难而细声地叮嘱了一句。
卓景成这才慢慢地在看到一半的企划书上夹张注明的纸条,缓缓拿过葛薇芬放在桌沿边的文件。
看到卓景成总算是把注意力放在新的工作上,她暗暗松一口气。起码她都把事情交代好了。「那麽……我等一下再回来拿。」
小声地说完,她脚跟一转,正想离开的时候却教卓景成一道冷冷的声音顿住动作。
「薇芬。」
「经理……什麽事?」
「时──」他一顿,像是咬了一下牙,又继续道。「方时让呢?」
葛薇芬吞了一口口水。「我刚刚一下子没看见他……呃,可能去上厕所了吧。」这样讲不会害了他吧。
卓景成半敛下眸,像是在想些什麽。
觉得就这样离开很尴尬,而且也认为如此下去不是办法的葛薇芬,有些呐呐地开口,试图起个话题。「呃……经理。」
「嗯?」他看起来还是像在沉思,只不过很随性似的应了一声。
「经理要不要看看那天在范磊新家拍的相片?」见卓景成静静地看向她,她也微微浮出一个笑容。「已经洗好大家传阅了几天了,也有几张你跟时让的……经理想看吗?」
那天……对了,他还记得那天是他生日,时让在他的身边整整一晚……
想到那时他的窘涩,他的激情,他的拥抱,他所有的反应,还有他温和柔煦的眼神……卓景成周身冰冷的氛围竟消散了大半。
平漠的表情悄悄晕开一抹浅柔笑意。
见状,以为警报解决的葛薇芬也笑了开。「这样子的话,我找个时间拿来给经理看看。」
卓景成握笔的手支在下巴,淡淡颔首。
这样的姿态让她注意到他唇边那抹暗红色的瘀伤,听说今天这道小伤口引起很多遐思绮想呢。
轻轻咬了咬下唇,她还是忍不住开口。「经理,你的嘴角……」她伸手疑惑地指了指,像是意会什麽,眼神有一丝猜测的暧昧。「怎麽受伤啦?」
反射性地,卓景成抬手抚过唇边的伤处。背後的光线吞噬了他的神情。
「……不过是被只从来不吠的狗……」
再昂首,他的表情失神而恍惚,但瞳仁里的光芒,竟专注而犀利。
「给咬了一口。」
「──啊?」没料到会听到这种教人完全摸不著头绪的答案,她错愕讶然。
没再多解释,卓景成望了她一眼,低下头去继续自己的工作。「没事的话你可以出去了。」
刚刚那一瞬间的柔和平空消失,卓景成最後的一句话冷冷淡淡的,让葛薇芬实在不敢多留,应了一声便赶紧快步离开。
门再度被关上,办公室内又恢复沉凝的静谧。
他扔下笔,不自觉地释了一口气。
舌尖缓缓舔过仍带刺疼的唇角红痕,微启的唇间像是喃念著什麽,然而安静地连心跳声都彷佛可以听见的空间里只淡淡地飘散一句残破细微的呼唤。
「……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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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空气持续滞留一整天仍然没有半点退散的迹象,即使偌大的住处只有他一个人,那份凝窒的沉重气息依旧忍不住想让人在门口挂上个生人勿进的警告牌示。
从不轻易浪费好酒的他,一个扭手,硬是用他的蝴蝶式拔栓器转开了收藏两年多的罗兰史别特。
毫不客气地当白开水似的喝了一大口。酿自晚摘葡萄的浓厚风味立刻袭上鼻息,薰人陶醉。
可他没欣赏的兴致,酒瓶半倾,接著又是仰头乾掉一杯,比喝啤酒还要豪气。而桌上还倒著之前就已解决地半滴不剩的陈年波尔多。
──他不否认自己在发泄,即使他仍摸不清楚名目为何。
但是滑入喉头的柔甜滋味却让他想到今天那个和自己半刻眼神都没对上的人。他吻起来的味道……此刻回味也彷佛如此。
卓景成不自觉地溢出一声轻哼,随手将酒杯搁在几上,朝後一倒,枕著椅背倦累地阖上眼,沉沉释出一口长气。
……他究竟在搞什麽?这种失魂落魄的样子像什麽话?
再睁开眼,他缓缓起身,正打算去洗把脸时,看见了放在沙发角落的一件薄夹克,轻轻顿住了脚步。
步伐一转,他走上前,缓缓拾起那件外套。这是前些日子有次方时让放在他家忘了带走的。
像是出了神,卓景成右手拎著外套又坐了下来,垂眸静静望著那彷佛还保留著他温度的东西。
良久,他缓缓低下头,脸庞半埋在那软薄的外套。一阵浅淡而熟悉的味道传来,乾净,清爽,是方时让的气息。
……突地,他轻轻笑了一下。
若是在他这里过夜,他总会怂恿方时让小酌一杯,这样一来浅眠的他就会睡得很好。当然,他卖力的睡前运动也是帮了不少忙。
他忽然发现自己很想很想抱他。就像之前数个夜晚一般。
卓景成没发现自己紧紧拢著眉峰,手里的外套也揪紧入怀,就像在脑海清晰的身影已然锁在臂弯里。
这时门口突然传来细微的声响,他轻轻一怔,突然间有一点摇晃地站了起身。
「你果然在──」刚开门看到卓景成的身影正打算露出笑容的谢绍伶猛地表情一垮,轻轻捏住了鼻子。「啧,这怎麽回事?」酒气冲天的。
「你来作什麽?」
她拖了鞋走进客厅,看了看桌上,「我和任语有事想跟你说,本想邀你吃消夜的。」不过她想他八成是饱了。
卓景成没说什麽,只是迳自坐了下来。
「景成,」她走近他,看著他似乎不怎麽好的神色。「你怎麽了?」
「没事。」
没事才有鬼。「那你喝什麽闷酒?」
「我心情好,我高兴,这样你满意了吗?」
他难得如此淡漠的口吻让谢绍伶担心地望著他。「景成……」
察觉自己差劲的态度,卓景成闭上眼叹了一口气。「不好意思,绍伶。」
她摇摇头,坐在他身边。
「……你们有什麽事要跟我说?」尽量恢复平时的语调,他缓缓说著。
她正在考虑要不要现在开口,沉默了一会儿之後,她淡淡地微笑,接著说道。「任语跟我『求婚』了。」
他转头望向谢绍伶。他明白这句话的涵义。「意思就是我再没多久就能摆脱你了?」看见她那抹笑靥,他也不禁柔和了表情。
「什麽摆脱?」她笑著捶了他手臂一下。「有我这如花似玉的老婆不好?」
「看得到却吃不到有什麽好?」
谢绍伶轻笑出声。「去你的,居然调戏我?当心我叫任语找你打架。」
卓景成也摇头笑了一下,半晌,诚挚地望著她。「……恭喜。」为真正所爱的人披嫁纱,应该是所有女人的梦想吧。
闻言,她眨眨眼睛,黑白分明的大眼似乎有一点点泛红,深深吸了一口气,笑了。
笑得很美。
「谢谢。」
他浅浅摇头。「不客气……任语呢?」要跟他说这麽重要的事怎麽没见著人?
「本来我们想找你去吃东西庆祝的……」她停了一下。「刚刚有人打电话问任语一些事情,我就先过来了。」
「嗯……」他半敛下眸,「不好意思……我没什麽心情出去。」
谢绍伶点了点头,「……要不要我让任语过来?」陪著他也好,反正有些话哥儿们才说得出口。
「让他来作什麽?」
「呵。」她轻轻一笑。「如果你发酒疯了我怎麽挡得住你?」
闻言,卓景成也淡淡地笑开了。「……不用了,你回去吧,我不会有事的。改天我再请你们吃饭。」今晚他并没有太多真心祝福别人的馀裕。
她凝视著卓景成,接著,伸手轻轻握了他的一下。「你是为了他吗?」
「他……」他只说了一个字就没再出声。
「景成。」谢绍伶柔柔地说著。「承认自己喜欢一个人不是件可耻的事情,你会发现爱人很美好。」她相信他有感觉。「那麽……我先走了。」她言尽於此。
目送她的背影离开,卓景成踱回原来的位置,刚刚被他揪在怀里的外套此刻仍静静地躺在沙发上头。
脑海里不断掠过方时让的轮廓,映出他浅柔的笑意,回盪他低哑却缓和的声音。
「……我……」
他倾下身子,探手轻轻抚擦过那舒适质料的外套。谢绍伶的话彷佛还停留在耳边。
……爱?
他从不承认,这对他来说,其实是个很模糊的字眼。
模糊到……
他只会写。
却认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