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妹妹啊!”久候多时的吴家三兄弟一前一左一右扑上去,上上下下打量一番,不住说着“你瘦了你瘦了”,眼看就要流下男儿泪。
“才三天没见怎么可能瘦?”令娴拿白眼对他们,“我在婆家吃好睡好的,要瘦也难。你们怎么都在?我一走就没生意要做了?”
“生意哪有你重要?你走之后,我每餐饭都要少吃一碗。”吴家三哥拽着她的袖子哭诉。
二哥在他头上重重拍了记,转头对令娴道:“这个饭桶,说什么少吃一碗,其实是因为他现在每天由吃三顿改为四顿了。”
令娴“扑哧”一笑,三哥红着脸撇嘴:“我那不是想念妹妹晚上睡不着觉,所以才觉出肚子饿嘛。”
“你啊,赶快说个姑娘娶进门是正经,不要整天缠着妹妹,还躲进嫁妆里想陪嫁过去,亏你想得出来!”
“那也得人家姑娘看得上啊,你看他五大三粗的胖子一个,不减个五十斤,谁愿意拿正眼瞧他?”
“喂!我这是肌肉!是强壮!一看可靠得很!你这只弱鸡才讨不到老婆!”
令娴跟着凑趣道:“说起来,我帮姑娘家递过很多情诗给大哥二哥,偏生没见过给三哥你的。”
“妹!你怎么和他们一块儿欺负我!”
兄妹几人笑闹作一团,徐劭行尴尬站在一边无人理睬,这时觑了空走上前去,躬身行礼,口称“三位舅子安好”。
吴家三兄弟这才发现他来了似的,眼睛齐刷刷看过去。
“喂,我们兄妹说话你突然插什么嘴?”
“二弟!”吴家大哥不甚认真地制止,对令娴道:“好了好了,别站在这里,咱们进去再说。”
“啊!我说这么眼熟呢!”吴家三哥指着徐劭行大叫,“你不是昨晚在如意楼门口拉客的龟公?”
“不是啦,妹婿还没家道中落,怎么可能去做龟公,自然是嫖客了。”
“嫖客?!那相好是哪一个?”吴家三哥嗓门拉得更响,徐劭行低下头摸着鼻子,越发难堪。
“你们在大门口说些什么不三不四的?”令娴走上去揪住三哥的耳朵往门里走,“好啊,你竟然去青楼喝花酒,看娘知道了怎么治你!”
“哎哎哎——痛!我只是去谈生意!谈生意!”
“你别跑!”
兄妹俩打打闹闹来到正厅,令娴好不容易用手肘压住三哥,气喘吁吁地大声喊:“爹!娘!”
吴老爷与吴夫人从位置上站起来,笑骂道:“都做了人家媳妇儿了,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似的?”
令娴放开三哥,整了整装束,指着他道:“是三哥他自己先欺负我的!”
吴夫人拉了女儿的手过来,帮忙理理鬓发,又细细端详她一身妇人打扮,“从小到大,哪一个敢欺负你?在自己家里作威作福惯了,这回吃到苦头了吧。”
令娴大咧咧地摆摆手,“也没什么。公婆兄嫂都带我很好,不过没有娘叫我起床,有些不习惯。”说着靠在母亲怀里。
“你这个犟丫头,吃了亏死也不肯说。”吴老爷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口气中也是满满的心疼。
“你们别想得太坏,真的没有——”令娴正要安慰他俩,见丈夫与大哥二哥一同进来。看徐劭行脸色不豫,而兄长气愤之色稍退,便知道方才他大概又受了不少言语讥刺。
“爹娘,你们都落座吧。”二老被女儿的眼神威逼,看了眼女婿,不情不愿地走回去坐在椅子上。
徐劭行对他二人行了个大礼,“小婿拜见岳父岳母。”
吴老爷任他跪了半天,又是喝茶又是吃点心打呵欠,直到女儿皱眉相向,才没好气地道:“贤婿免礼,坐吧。”
徐劭行谢过,在令娴身边坐下。
吴夫人循例问了些亲家身体可好之类的,便相对无言,大厅顿时一片沉默。吴家众人是因为听闻他成亲这几日来的行径,怒火中烧不想理睬。而徐劭行虽然一向行为不端,也是大户人家里娇宠到现在的,走到外头谁不冲着他兜里的银子叫声二爷,从不需要看谁的脸色行事,更别提频频受冷遇奚落,再说若不是周秀才的拜托,为方便日后离缘才让自己做坏人,他哪需要对妻子如此过分?他自觉行善反受冤枉,心中委屈,也不想说什么来缓和气氛。
他正要留妻子自己告辞离开,省得大家不自在,陪嫁丫鬟四六鬼鬼祟祟走到令娴身边,耳语几句。
“周公子的信?”令娴用大家都听得到的声音反问。
徐劭行看到吴家人面露糟糕之色,心中轻哼一声:刚才一副受害者的样子,现在没话说了吧?不检点的又不止我一个。
令娴毫无顾忌地道:“你拿上来就是了,干吗偷偷摸摸的?”
四六看了小姐看姑爷,看了姑爷又看老爷夫人,站在原地不敢动。
“妹!”吴家二哥先沉不住气出声喝止,眼神不住瞟向变得气定神闲的妹夫。
令娴看了丈夫一眼,没发现有什么不对,顿觉莫名其妙,“干吗?”
回头见丫鬟还杵在当地,奇道:“你让信差进来吧,说是要等回信的不是?”
四六迟疑一会儿,好大应了声“是”,一溜烟跑出正厅。
吴家人面面相觑,大哥深吸口气壮烈地站起来,对徐劭行道:“呵呵呵,妹夫,我家后花园海棠开得正艳,要不要陪大舅子我去观赏观赏?”
徐劭行喝了口茶,懒懒地道:“妹婿我方才受了惊吓,想不如先在这里休息休息,大舅子自个儿去吧。”
“我妹妹要瞧友人来信,咱们坐在这里未免打扰到她,不如一齐回避如何?”二哥硬着头皮提议,笑得很难看。
徐劭行依旧泰然挡回去:“我看不必了吧。周兄与我也有几面之缘,他回原籍赴试,我也想念得很,正好向信差问问近况。你说呢,令娴?”
“原来相公认识周公子?”令娴不知想到了什么,慌慌张张偏头望他一眼,又匆匆低头啜着香茗,“嗯嗯,没错。事无不可对人言,大家一起在这里就好。”
徐劭行胜利地环视诸妻舅。谁才是最最不在乎最最大无畏之人,现在你们看到了?
不多时信差出现,四六叫他等在厅门口,接过信呈了上来。
令娴一边喝茶,一边侧着身面朝丈夫,拆开信封。
就算有人念着你,也不用这么耀武扬威吧!徐劭行心中正自不悦,突然听到“噗”的一声,回神时他已被妻子喷出的茶汁溅了一头一脸。
“你这是——”纵使他涵养不算坏,也忍不住怫然作色。
谁知令娴脸上的表情比他还扭曲。只见她把信团成一团,揉了揉再看,表情还是扭曲,又对着天井举高了看,更加扭曲。
吴家大哥小心翼翼地询问:“妹?怎么了?”
吴家二哥直接大胆假设:“难道周秀才不小心死了?”
“不是吧?命真不好。”吴家三哥凉凉惋惜一句,也不是太关心——就是那个混蛋害得他妹子名誉扫地,风风光光嫁出去,却要委委屈屈受气。
“令娴,怎么回事?”吴家二老素知她平日行为还算大方得体,这个样子实在少见。
令娴不安地环视周遭,最终把视线对在徐劭行身上。
“相公。”
“怎么?”没有人帮他清理,徐劭行只得默默地擦着脸上身上茶水,心里觉得窝囊,头也不肯抬。
“‘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这个是李白的《长相思》?”
“嗯,是啊。”看看,周秀才那酸劲儿,写个信还要引经据典。
“是思念心上人的诗作吧?”
“没错。”废什么话?这吴令娴跟周居幽混这么久了,连此类小儿科的问题都没弄清楚,不知在搞什么。
“没有别的意思?比如说隐喻缺钱之类?”
“……”为什么好好的一首乐府要隐喻缺钱啊?你自己浑身铜臭,不要把诗仙也想成一样!还用这么认真这么求知若渴的眼光看我!
徐劭行被看得受不了,不耐烦地摇头,“没有,怎么可能有!”
“那‘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这个也是相近的意思吧?”
“这个更明显——”徐劭行傲慢地想要长篇大论为可怜的无知女人解惑,猛然发现不对,好啊,你是在炫耀周居幽如何饱读多才深情款款,而你为他所爱,对于我的漠视冷遇丝毫不放在心上是不是??
肤浅!幼稚!
我才不会蠢蠢地被你耍!
“咳,也许有别的意思吧。可能他水土不服生病了,浑身软绵绵的。”
“是吗……”令娴歪头沉吟了一番,问那信差:“这位大哥,周公子确实要你把这信送给我?”
信差怎能容忍旁人质疑他引以为傲的职业,赶紧挺了挺胸道:“小的亲眼见周公子封的信口,亲耳听他说的府上地址,决计不错!”
令娴再拿起来看了一遍,不停踱步,“这个怎么看都是那个啊,我要怎么回他?周居幽读书读糊涂了。”
见她装模作样地烦恼来烦恼去,徐劭行越来越火,忍不住大声道:“你回不了我来替你回好了!”转身恶狠狠吩咐四六:“拿纸笔来!”
四六匆匆去而复返,手里捧了笔墨纸砚。
徐劭行举目四顾,发现岳父母所在的桌子较宽,将他们桌上的茶盏瓜果往里面一推,空出一块地方来铺上宣纸。挥笔就写:“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不觉泪下沾衣裳。”
令娴凑上来看了看,笑道:“夫君果然写得一手好字,不过这个会不会太惨?而且‘贱妾’这种说法令人好生讨厌。”
徐劭行看她一眼,道:“那么‘一行书信千行泪,寒到君边衣到无’?”
令娴支肘沉吟:“周居幽去的是岭南,现在恐怕一点都不冷。”
“那就来放诸四海皆准的好了。”徐劭行又写:“欲寄鱼笺兼尺素,天长水阔知何处。”写完挑衅问道:“如何?”
“这个好玩,我也要玩!”令娴看得手痒,拿起另外一支笔,写一行字在宣纸的左侧,“桂吐两三枝,兰开四五叶。是时君不归,春风徒笑妾。”
徐劭行微微抬了抬眉毛,“鲍令晖?”还以为她充其量跟着周居幽背了几首唐诗,看来不止于此。字也不坏,看得出是下功夫练过的,蝇头小楷而仍能窥见畅达辽阔之意,出自女子之手,也算难得。
令娴点头,“男子作的代言诗总归失之矫情,我喜欢女子自己所写。”说着提笔书道:“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徐劭行写了一句“看朱成碧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道:“女子写到辛酸处,凄厉幽怨之甚,不堪细味。”
令娴不假思索地写下“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笑说:“若论凄厉,这两句岂非男子手笔?”
“西城杨柳弄春柔,动离忧,泪难收。犹记多情曾为系归舟。”徐劭行几乎是同时动笔,“真男子写离别,纵有泪滴,字里行间也是疏朗放达。”
令娴耸肩,“‘织锦曲兮泣已尽,回文诗兮影独伤。’江淹可是缠磨许久。”
徐劭行轻轻摆手,“此言差矣。织锦回文者,也只有女子匠心在先,才能入赋。”
令娴愤愤地道:“算什么匠心?又不是定要上山采蘼芜,既有蕙质兰心,又何苦淹留,若我有夫如窦滔,早早学丁夫人闭居一生便了。”
徐劭行停笔,注目她半晌。令娴这才惊觉方才未免交浅言深,偷偷缩缩脑袋,又自顾自写了一句:“皑如山上雪,皎如云间月。”
耳听得徐劭行在旁边喃喃着“有妻如此,周居幽怕是一辈子不得翻身”,她道是在说《白头吟》诗意,笑道:“嗯!这是假设他得了功名利禄娶了名门淑女,将结发妻抛在脑后。”说着又补上“男儿重义气,何用钱刀为”。
“月照纱窗,缥缈见梨花淡妆。依稀闻见麝余香,唤起思量。待不思量,怎不思量?”徐劭行写完了打趣道:“这是周居幽歌罢钱塘,赋罢高唐之后的微茫余味。”
令娴被他说得笑不可抑,突然又觉得为人家做春梦而发笑太不庄重,小脸勉强绷紧。徐劭行看着她一时间脸色数种变化,不禁心中一动,随即又按捺下浮浪心情,清咳一声,写了“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这是周居幽半途遇上未寡的王媪,两下情怯,终成陌路。”他喜见令娴再度发笑,低头看看这行字,却又是有些黯然。
这时一纸用尽,令娴另取了张纸写字,拿给徐劭行看过,说道:“这是周居幽抛下心上人远走他乡,留下姑娘家茶不思饭不想,还生怕被母亲发现,不得已强颜欢笑。”
徐劭行定睛看去,却见上头写着:“鸦翎般水鬓似刀裁,小颗颗芙蓉花额儿窄。待不梳妆怕娘左猜。不免插金钗,一半儿蓬松一半儿歪。”
他有些意外,却不动声色,只问道:“这是谁写的小调?我倒不曾见过。”
令娴微感得意,道:“前几日做绸缎生意的陈伯伯打京城来,曾到我家吃饭,我听他下人这般唱来的,据说这首《题情》,京城人人听过。”
“唔,确实很是通俗有趣。”徐劭行念了一遍,问道:“这是《仙吕宫·一半儿》?”也不待令娴作答,就径自按着调式与曲牌唱了起来,竟也丝丝入扣。《仙吕调》本清新绵邈,徐劭行的嗓音清越,听来颇为相合。待他唱完,吴家三哥一拍大腿,忍不住要大声赞个“好”字,却被二哥一把捂住嘴,呜呜地只是低嚎。
吴家二哥拿手肘撞撞老大,用下巴点点妹妹的方向,脸露疑惑之色。
令娴和周居幽不是一对儿吗?怎么用那种眼光看徐二流子?
大哥也是同样的惊讶。他家妹妹,可不是什么朝三暮四的女孩子,只要把心交给一个男人,水里火里怕也回不了头。别说徐家小子充其量是个风流才子而已,又用情不专得一塌糊涂,就算是来个比周居幽好上千百倍的,也绝不会这么轻易给勾去——所以只是欣赏,嗯,绝对只是欣赏!
“晓窗呵镜照凝酥,两朵乌云满把梳。时世妆成红不晕,千金一笑肯回无?”徐劭行搁笔道:“这是周居幽困于软尘,耽溺秦楼楚馆无疑了。”
这回轮到令娴没见过。徐劭行摇头晃脑地道:“你用俗俚调,我书域外音。这是高丽大文人李奎报的诗作。”
令娴感兴趣地道:“听说高丽也有很多人爱写汉诗?”
“华夏威仪所及,处处学汉字,写汉诗,东瀛如是,安南如是,高丽亦如是。”徐劭行说得自豪感顿生,随即又撇撇嘴,“怎奈这位李公甚是正经,文集看了十卷下来,竟然不谈风月只谈禅,提及私情的,统共只有四首而已。倒是一些小诗作得颇有逸致,我记得有一首是‘十里烟花真似画,一江风月不论钱。沙鸥熟听笙歌响,飞到滩前莫避船。’”
令娴的双眼亮了起来,“你有他的诗集?”
徐劭行冷不防对上她闪烁着光芒的双瞳,因觉过于耀眼,匆忙躲避,将视线搁在她生有几颗雀斑的小巧鼻头上,故作镇定地道:“托一个朋友带来的,你若要看,可以自去书房取来,还有别国的一些,外文写成,我也不懂,权当摆设而已。”
令娴轻声道:“原来你的书房有这么些书……”
徐劭行愣了一下,随即了然,“他们告诉你里面全是诲淫诲盗,败坏门风的东西是吧?”
令娴为难地做个苦脸,也不回答,又在纸上写了一句:“春酒香熟鲈鱼美。谁共醉?缆却扁舟蓬底睡。”她俏皮地道:“还你一首波斯人的汉诗。顺便说一下,今日席上也有鲈鱼,后院湖心扁舟,便等醉后再大睡一场吧!”
吴夫人这时才插嘴进来:“知道有你最爱吃的鲈鱼就好,还不带劭行去洗手,黑乎乎的脏死了!”
她顺口直呼女婿的名,显然认同增加了不少,徐劭行没来由觉得有些被自己感动。
一家人准备起身去饭厅,干等了半天的信差急了,“吴小姐,那回信呢?”
令娴与徐劭行对看一眼,扬扬手里的“墨宝”,异口同声道:“在这里呢。”说完相顾大笑。
吴家五口面容僵硬地看着厚厚的一大叠纸,不由得为周居幽默哀,同时决心打死也不会写信给这对夫妇中的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