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处院落的两位主子,站在书桌前,头差不多都碰在一块儿,不停地说着些什么。
“东瀛人的诗歌称作和歌,并不像我国诗词般讲究韵律,每首歌都由五音、七音的几节连缀而成,长短均有。短歌五节三十一音,长歌循着五七五七节奏,字数不限,略似古风。你看这首就是长歌,是东瀛一位皇帝所做。”徐劭行小心翼翼翻开手中书本,指了指起首处的某几行字。
令娴探头过去瞧了一眼,喜道:“果真东瀛人用的也是我国文字!‘山常庭村山有等取与布天乃香具山’……”才念了一行,她又皱起眉,“这些字在说什么?怎么我一点儿也不明白?”
徐劭行笑道:“这是东瀛人借用汉字发声,记下的东瀛言语。”
见令娴蹙眉相询,他饶有兴味地解释起来:“东瀛人原本有言无文,起初典籍诏令等一应使用我中国文字记载,汉字难学,又与东瀛平民口语全无相似之处,难以推广,因此就有人想出将汉字当成反切,用以给他们自己的言语注音。”
令娴恍然颔首,“原来是反切。难怪读起来全然不顺……那怎么个切法?”
劭行道:“我也未学过东瀛语言,只是听赠我书的朋友稍稍解释过。”他指着“山常庭”三字,“东瀛的‘山常’二字发声与‘大和’相同,东瀛人称自己的国家为‘大和’,‘庭’读‘泥洼’,在东瀛语中是处于某地之意,因此这三个字便是‘在大和’的意思,读作‘亚马多泥洼’——这便是五音组成的和歌第一节了。”
“‘亚马多泥洼’,‘亚马多泥洼’……”令娴将这五个音节念了一遍又一遍,忍不住“扑哧”笑出来。
“怎么了?”徐劭行状似不经意地问,其实心中有些忐忑。
“真好玩!”令娴将碍手碍脚的宽大袖子往上臂一捋,上半身趴在大书桌上,兴致勃勃地指着下一句问:“这个呢?这个是什么意思?快点告诉我!”
令娴低头看书等了好一会儿,还没听他开口,奇怪地抬起头,却见徐劭行不言不动,怔愣地看着自己。
“你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她说着慌忙用手腕满脸擦来擦去。
“没什么。只是收藏域外书籍以来,第一次有人如此认真问我,听我说这些可笑无趣无聊无用的玩意儿。”
徐劭行伸了好大一个懒腰背过身去,望向窗外青天,父母的呵斥朋友的嘲笑言犹在耳。
无论是做生意,还是考功名,甚至风月场上都用不到的东西,还以为只有我一个人会觉得好玩。
正这么喃喃说着,肩膀猛地被重重一拍。
“真是的,你要是早点告诉我多好!”
他闻言欣然一笑,回过头去,令娴的大大笑容却僵在嘴边。
“抱、抱歉。”
“嗯?”
“失礼了……我以往与周居幽打闹惯的。”她说着惶恐地低下头,脖子都微微泛着红。
徐劭行轻轻握着拳,自己都被堵塞住胸口的巨大失落惊到。他低头对着粉红色的颈项,僵着一张脸,硬是装出吊儿郎当的口气道:“哎呀哎呀,这个差别可大了,我和周兄全然没半点相似之处吧?”一个好学上进,一个浪荡无行,天差地别。
“说得也是。”令娴轻笑,声音进到徐劭行耳中,无论怎么听,都觉得带些娇羞。
还真刺耳。
他迅速转身走回书桌前,有些粗鲁地按压着书本,用平板的语调接下去解说:“那这第二句呢,说的是……”
四六抱着头,踉踉跄跄地走在园中小径上。徐府一个仆妇见了,赶忙上前去搀住她。
“你这是怎么了?”
四六双眼无神地盯着对方脸上细细的皱纹,哑声说:“小姐和姑爷在做很可怕很可怕的事情,我再待下去会疯掉的!”
“可怕?”
没等仆妇从香艳旖旎的假想画面中回转,四六就一口喝断了她:“嗯!念经,没一个字听得懂,一定是在念经!”念经就算了,偏还边念边笑,这么不诚心,菩萨就算听见,也不会保佑你们的啦!
“啊?二夫人也跟着他念?”古古怪怪的二爷怎么又跟念经扯上了?接下来不会是要跳大神吧?仆妇开始想象二爷夫妇一起跳大神的奇妙景观。
“是啊!以前就只有小姐一个人神神叨叨地说些听不懂的话,现在好了,竟然嫁个姑爷和她没两样,你说他们已经从早到晚在书房待了多少天了?还以为她成了亲之后会好一点,谁知道——啊啊啊我以后的日子要怎么过啊!”
就算再被小姐和姑爷一起逼迫,她也不要看书不要识字,很显然看书识字之后人都会变成像他们那么怪异的,要不就像周公子那样是个天下无敌大书呆,果然看书识字太可怕了,她才不要!
“你还别说,我可是好久没看到二爷在家里呆那么久了。”
二爷新婚第二天就和往常一样去外头混,下人们都在说这对新人指不定要貌合神离一辈子了,谁知道二夫人一趟归宁回来,夫妻俩一下子蜜里调油似的难分难舍。别说二爷这个把月都没往外跑,就连老夫人要找媳妇儿说几句体己话,二爷都死活不肯放人,也不知道在岳家吃了什么勾魂散,变得如此恩爱有加——呜呜呜她家里的死鬼要是也能吃上那么点儿就好了。
对于这个四六倒只是不在意地耸了耸肩,“我也没看过小姐在家里呆这么久的。”不过周公子不在,她也没什么地方可以去就是了。
仆妇敏锐地直觉立刻感知到有八卦可以听,赶忙凑上去问:“听说二夫人以前跟那位周居幽周大才子交情很好?”
四六歪头想了想,“还好吧。就跟我和陈嫂你似的。”
“啊?那是什么交情?”四六留下陈嫂一个人苦苦思索,蹦蹦跳跳去厨房端点心。
想套我话?没门。
令娴把徐府这个月的开支明细交到婆婆手里,李氏一页页翻阅,渐渐露出满意的神色。
“你来了之后,我肩上的担子可是轻了不少。”
令娴垂首道:“是婆婆教得好,儿媳只是按婆婆说的做而已。”
李氏举手示意令娴在她对面坐下,啜了一口茶道:“老爷去苏州之前说,想让你涉足外头的产业,我倒觉得一个妇道人家,能管好家中事就足够了,抛头露面终归不合适。你说呢?”
令娴半点儿都不赞成她的说法,碍于不好当面反驳,只能委婉地道:“令娴无可无不可,听凭您二老吩咐。”这个家老爷才是拍板的人,他怎样定夺,就得怎么做,旁人违逆不得。
李氏如何听不出她弦外之音,“我是觉得老爷当面说起时,你推掉便好。不管怎样做生意是男人的事情,劭言劭行都不上心,咱们若去理会,他们就更有怠惰的借口。我年纪大了,家里的事虽然看来不起眼,做起来却颇为琐碎,最近总觉得力不从心,也该交给你们年轻人来当这个家了。”
所以嘛,她就是知道家里的事情既琐碎又容易得罪人,才不想揽过来做的,赶紧推出去要紧。令娴柔声道:“媳妇才刚进家门,一时半会儿怕也上不了手,不如先请大嫂多帮着您点?”
听她说到大儿媳,李氏和蔼的脸色收了起来。
“素宛心眼小,拿不了大主意,我是不太放心她。”
“可儿媳倒是觉得大嫂将东院的收支用度报得甚是清楚妥帖,颇有理家之才。”这倒是真的,她喜欢变着法儿让事情做起来更简单,却不喜欢一直重复同样的规程。对比之下,摆明了大嫂才是当家主母的更好人选。
“既然如此,她去管好自己那边的事就可以了。”李氏的嗓门一下子提高。
令娴听她语气不对,稍一思索,心中便有了些底。
“婆婆,我觉得大嫂不是不惜福的人。”
“你也和旁人一样,认定我在打压他夫妇俩是吧?”李氏脸上顿时罩了一层寒霜,“素宛进门的时候,大姐还在,你要是看到她婆媳俩当时的风光,哪里还会要我卖好给她?成亲三年连个子儿都没蹦出来,我没做主给劭言讨小的,她就该谢天谢地了!要她当家,等我躺进棺材再说吧。”
“婆婆既然这样说了,儿媳也不好多嘴,咱们不说这个了。”令娴若无其事地笑笑,换了话题,“这个月厨房的开支多了一些,听说是盐价上涨的关系……”
“原来你在这里!”
婆媳一同抬起头来,只见徐劭行双手抱胸倚在门口,看向令娴的神情,分明说着“亏我一顿好找”。
李氏笑骂道:“怎么?才这么一会儿不见妻子就着急了?怎么没见你粘为娘的这么紧?”
徐劭行微觉尴尬,用指腹蹭着鼻子,嬉皮笑脸地走近去,搭上母亲肩膀,不停晃动她微微发福的身躯,“我从小就这么粘人的,娘你自己忘记了!”
李氏被儿子一撒娇,什么坏心情都抛到天外去了,伸手戳着他的额头道:“肯定是因为那时候我还年轻,你这个好色的小鬼!”
“可不是?艳名远播,倾倒无数风流公子的李大美人如今依然光彩动人,只要娘亲你一踏出家门,谁不抢着一睹芳容那?”徐劭行说完就在母亲鬓边香了一记,还闭上眼作陶醉状,嚷着“好香好香”。
李氏被儿子哄得心花怒放,却故意板起脸,不耐烦地斥道:“休想拿在外头学到的花招对付你老娘!说吧,你又要干什么了?”
“我没有啊。”徐劭行无辜地道。
“你那点花花肠子我还不知道?是闯了祸要家里去摆平还是缺银子花,老实招来!”这孩子自小聪明伶俐惹人喜爱,自己和老爷对他是百依百顺,现在变得这样懒散,也实是宠出来的。
“真的没什么啦!”徐劭行拉起令娴的手,感觉到冰凉指尖传来的轻颤,他心中微动,随即甩开遐思,用另一手指着账本对母亲说:“能不能先不要让令娴做这些?人家才过门没多久,就好几个晚上算盘打到半夜,我可是怪过意不去的。”
“相、相公……”原来他都知道,他半夜起来偷瞧的么?令娴脸像火烧似的,手稍一用力想要挣开他的钳制,却被握着更紧。
“我有没有听错?”李氏半真半假地讶然道,“我那人家闺女找上门来哭着喊着求他收房都不肯的儿子,竟然懂得心疼老婆了?”
“那个和这个又不是一回事。”徐劭行撇撇嘴,“根本没见过更没说过话的人,突然上门说要嫁给你,换了你能答应吗?”
“……我也一样吧。”令娴更用力地抽回手,看着上头泛白的印记。
没见过面,也没说过话,他和她不也一样?
令娴说得很小声,徐劭行却听到了。他有些慌乱地看看母亲又看看妻子,一时间想不出什么解释的言辞。
“也不是这么说……我是说我没见过她,不过她找上门发花痴我不是见了她吗?后来还是让她走人了……哎呀我不是说你花痴!是我家去求亲的吧?你怎么会花痴……”
李氏这回是真的惊讶地瞪大了眼。
巧舌如簧,每每能把丈夫顶撞得血气翻腾的儿子,手足无措拙于言辞的模样,倒真是极少见到。这刚过门的媳妇儿貌不惊人也没多少情趣的样子,她还以为劭行最近待在家里,只不过觑准老爷不在可以趁机作乱,现在看来,似乎并不是那么简单。
如果这孩子能因为令娴的关系而踏实做人,她倒可以把吴家的丰厚妆奁、令娴本身的能干全放在一边,只纯然为娶到这么个媳妇而高兴。
而且,劭行只要认真起来,无论如何都能把那女人生的劭言压得死死,一辈子翻不了身。只有那样,她才是真真正正赢了。
“我娘对大娘的心结很深,如非必要,你最好别在她面前提起大娘,或者说大哥大嫂的好话。”
令娴瞥了他一眼——这人不会一直在外头偷听吧?哪有这么巧刚好那个时候进来?
他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我不是不相信你的能耐,只是怕娘不高兴。她若不高兴,说不定就会克扣我零花钱,所以非要供着这尊财神不可。”
“我也并没有觉得很累。”令娴容颜暗淡了些,偏头看院中花木。
“你能应付,我明白。”他停顿了好长一段时间,直到两人已经联袂走到西院的院门,才轻声嘀咕道:“反正最后不会在这里的,何必特意费心去弄明白那些有的没有的,一点没有用嘛。”
“什么没用?”令娴刚刚只顾贪看树枝上两只麻雀唧唧唧打架,没注意他说话。
徐劭行讲出口就有些后悔,她没听见就正好,懒洋洋耸耸肩道:“没什么。”
“其实,大嫂很能干吧?”
徐劭行止住脚步回头看她,“怎么?”
令娴一边剥着手指甲一边道:“所有人都知道她心怀不满,但却没有抓到任何足以谴责的把柄,一应银钱花销也都控制得宜,决无浪费之嫌。婆婆说以前遭她怠慢,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大嫂嫁进来之前,也是家里做生意的一把好手——你看,爹什么事情都要算计的。”徐劭行撇撇嘴,“一个人心情不好时,看什么都是凄风苦雨,世态炎凉,娘所记得的当年情形,也未必就是真实。”
“这样听起来,你不太偏帮自己娘亲啊。”他母亲如此好强,必定苦心孤诣督促儿子出人头地,这徐二少怎么却出落得一点同仇敌忾的味道都没有。
“大娘与我并不生分,”徐劭行眼中显露出些怀念的情绪,“娘认识爹早,但毕竟还是大娘先进门,能容得下我们母子已经足够宽宏,还有什么可争呢?”
“说到底就是公公不好,像我爹娘就不会有这种烦恼——”她专心剥着手指甲,没经大脑就冲口而出,这会儿猛醒过来,一双眼睛歉然望着丈夫,“我不是故意——”
徐劭行毫不在意地摆摆手,“不妨事。我也看不上爹这一点。大娘和娘她们也不知道喜欢他什么。”
他顿了顿,看着掩嘴而笑的令娴道:“其实我一直就想说,你不必对我这样拘谨,想说什么,想要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大大方方做出来便了。我不是古板之人,这你当知晓。”
令娴皱着眉思索了好一会儿,才沉吟道:“我本性放肆,爹娘哥哥们都受不了,还是不要来吓相公你的好。”
“那倒也是。”徐劭行歪了歪嘴角当作笑过,心里可一点儿也不高兴。
父母兄长对她的宠溺呵护一望即知,无论是怎样的性子,做出怎样的行为都可以包容,所以她放开怀抱做自己;而在徐家,在他徐劭行面前,横竖是不多久就要离开的,所以也没必要将真性情表露给不相干的人看,是这个意思吧?
明明之前还主张她不要涉入太深,真看她见外了疏远了,却心里气闷得不行,徐劭行懊恼自己的矛盾行径。
“相公,你怎么了?”
我不争气,被你伤到了!徐劭行自然打死也说不出这种话来,随意地换了个话题:“没事。你想不想知道为什么大哥大嫂的日常用度会这么省?”
令娴注视着他亮晶晶闪耀的眸子,隐约猜到了一些。
“当然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