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宿舍,韩文棋的心思犹挂念着教室里的一片狼藉。祸不是他闯的,却比闯祸人更多几分忧虑。
反观该负责的黑风大王,一离开百里晴川的视线范围,歉疚之心马上飞去大半,人也嚣张了起来。
“别担心,他巴不得有更多的机会写更多的字,哪有闲工夫生气。”
他从裤袋取出钥匙,打开挂着黑风寨名牌的房门。
初次来到黑风寨,韩文棋的胸膛突突跳得厉害。他总觉得,踏进寝室的这一步,和学长的关系也能跟着前进一步。
黑风寨果然如传言所称,一尘不染。连黑风大王的内务都有平均以上的水准;任何稍微认识他的人都不会相信,那竟是他的房间、他的床铺。
显而易见,是万能的百里学长亲手整顿的成效。
不傀是全栋宿舍唯一自备熨斗、烫衣板、吸尘器、针线裁缝用具一应俱全的惊人寝室。果然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这里也有百里学长的字吗?”
南面墙上装饰着一幅书法挂轴,四排二十八个字仿佛要破纸而出般生动,左下角是百里晴川的署名。他的字本即出色,精心裱褙之后,更见风雅。
“果然是百里学长写的,好漂亮啊!简直就像真正的书法家。”
“离真正的书法家大概也不远了。”
祝羿楼将头探进衣橱里翻找替换的衣服,顺口解释:“我老妈是书法老师,晴川从小在我家开的书法教室勤练到大,是她的得意弟子。”
这都要追溯到十年前,自己被亲生老母以买二送一的方式推入舞蹈教室的火坑,每周固定都有几次,放学后不得不去跳舞;四年级认识了百里晴川,放学后不管再怎么想跟他一起玩耍,也无法天天如愿。于是每逢他练舞,晴川便待在母亲开设的书法教室练字;经年累月,愈写愈高明,愈写愈上瘾,连他不必跳舞的时候,都很难把晴川从那堆黑漆漆的文具旁拉开。
韩文棋背着双手,站在挂轴前,细细观赏。这一幅字和刚才教室所见工整规矩的菜单大不相同,是飞扬写意的草书,字形不算太草,勉强能辨认出是崔灏的黄鹤楼一诗。
“晴川历历汉阳树……我听说,这就是百里学长名字的由来?”
“那个啊,噗——哈哈哈哈!”
祝羿楼突然间纵声大笑,愈笑愈是开怀,一时竟停不下来,连他身体倚靠着的衣橱也被震得微微摇晃。
韩文棋给笑得莫名其妙,不禁脸红。“我、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他摇摇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过了好一阵子,才慢慢顺过气,开口说话。“不、不是你好笑,我只是想到,我跟晴川第一次见面时的对话,全怪这首诗不好!”
——遥想第一次见面,是八年前的事情了。
小学四年级,某一个清爽的秋日早晨,一个白白净净的转学生跟在导师身后走进了教室。转学生的姓名很诡异,总共有四个字,叫百里晴川。
还以为天下都是菜市场名字,祝羿楼这姓名怕要孤独一世了。想不到上苍到底待好人不薄啊!仗着心中一股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心情,他下课赶第一个去找转学生交朋友。
只可惜对方一点儿也不觉得自己沦落到如黑风大王一类,劈头就是一桶冷水——
“我是晴川历历汉阳树的晴川,是绵延一百里的晴朗好风光,跟住在一楼面对大马路的怎么会一样?”
黑风大王这辈子国文从来没有好过,更不用提小学四年级时候的程度,完全听不懂,于是愣头愣脑反问:“晴什么树?”
“晴川历历汉阳树。黄鹤楼,你没有读过吗?”
喔,原来是这么回事。他阳光灿烂地绽开笑容。“不是啦!我叫祝羿楼,不是黄鹤楼,你不大擅长记姓名哦?”
“哇!学长你真这么说……然后呢?然后呢?”
“还能有什么结果?”祝羿楼一摊手,苦笑道:“你想像一下绵延一百里的明朗好天气一瞬间乌云密布、雷电交加的情况吧。”
韩文棋吐吐舌头。“一定很可怕。”
“非常非常可怕。”
当时着实吓了个半死,现在想起来却是无比的有趣。
“不只如此,那家伙记仇的功夫了得,好长一段时间看到我都装不认识,恨恨地说什么谁记得你叫什么名字。”
他也不厌其烦,每一次都大声报上自己的姓名。论死缠烂打的长时间抗战,百里晴川岂是他的对手?渐渐地,他再也无法硬板起脸;渐渐地,两个人愈走愈近;终于祝家一楼门口不再对着大马路,而是蜿蜒澄澈的晴川百里,风光无限美好。
“小学四年级生初见面就谈黄鹤楼,真是与众不同的话题。”
“谈黄鹤楼的是他,我是迫不得已。”祝羿楼笑了笑。
韩文棋轻轻易易便注意到,每次提及有关百里学长的事,祝学长十次有九次是带着愉快笑容的。
虽然老早就知道他们自小相识,情谊非比寻常,待得实际见到这首诗,揣摩百里晴川悬这幅字的深远涵义,想像他们多年来共同生活的细节,小小的嫉妒种子还是不可避免地在韩文棋心中发了芽。
“我们……好像老是在谈百里学长哦?”
祝羿楼歪着头回忆。他说过的话向来是随风而逝,无影无踪,脑子里很少留存备份。印象中好像真的谈了不少晴川的事,可那都是学弟先提起,是学弟喜欢谈论晴川吧?
“学长,你很重视百里学长对不对?”
祝羿楼心脏怦地加快了一拍。
“或、或许吧……那你、你呢?你还是很怕他?难道,你讨厌晴川?”
“怎么会呢!”脑袋瓜左右摇晃,波浪鼓也似。“百里学长是学长的好朋友,我怎么可能讨厌学长的朋友,我……我很尊敬百里学长……”
真是个可爱的小弟,脸蛋红扑扑地,像颗小苹果。自己那么多弟弟妹妹,很遗憾就是没有一个走可爱路线,唉。
“学长,我……最近老觉得不安。”
“什么事不安?”
“……很多事。”韩文棋垂下头,欲言又止。“学长知道苏克罕吗?”
怎么会不知道!祝羿楼伸长舌头,双眼上吊,做出一个夸张的鬼脸。“那个怪人,我根本就不想听见他的名字哪。”
“其实,他人很好的,只是……他不喜欢学长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他的脑袋坏掉了就是原因。”
小学弟忍不住嘻嘻一笑。“你们两个,真的很不一样。”
“蠢话!我怎么会和他一样?”祝羿楼伸手拍拍学弟的头。小家伙仰起脸,朝上看着那只大手的主人。
“……学长好高喔。”
“那当然!”祝羿楼得意洋洋,穿上千辛万苦才挖出来的运动外套,抬头挺胸。“虽然很遗憾无法突破一百九十公分,也算相当不错了。”
“可是,这样很不方便。”
“什么事情不方便?”
他招招手,祝羿楼顺着他的手势弯下腰、垂下头。
韩文棋踮起脚尖,攀住他的颈子。
“像这样的事……”羞赧的笑容浮在红红的脸蛋上;轻轻的一吻,则印在他的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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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羿楼突然一个极大的动作,滑下座位,伏低身子,隐藏在百里晴川背后,惊恐地睁大两只眼,看向窗外。
“怎么,外面有什么东西?”百里晴川吃了一惊,跟着移动视线,只见走廊上几个一年级生嬉闹着经过,瞧不出有什么东西可怕。
“……没、没事。”黑风大王慢慢爬起,重新在位子上坐好。
他看错了,本来以为窗外经过的小个子是韩文棋,好险并不是啊!自从寝室里意外一吻,他刻意避着对方好几天,虽然明白这不是长久之计,却往往在脑袋想清楚之前,身体已率先做出逃避的反射动作。
“没事就别闹,快看你的资料!”百里晴川皱起眉,烦躁地继续先前的动作。
时间是试胆大会的前三天,地点在图书馆二楼的大会议室,代联会在此又一次召开会议,针对试胆大会进行实质的流程讨论。
其实,根本也没有讨论些什么。由于各班的代表们,以及他们所代表的全体学生都支持这项活动的缘故,国中部的企画小组提出什么就通过什么,然后在一片热烈的气氛下,迅速进入到工作分组的阶段。
百里晴川手上拿着刚发下来的解说图,情绪紧绷到了极点。
那是张后山地形的解析图,上头密密麻麻画了各色各式的标志线条,哪里有古井、哪里有池塘、哪里是传说中的古坟所在地,一目了然。
规画好的行进路线上还有零零落落的红色星号标志,表示代联会众干部的埋伏地点。埋伏的干部们必须在试胆路线途中制造声响或动作,增加恐怖气氛,同时确保活动进行安全顺畅。
如同所有的代联会成员,百里晴川当然是埋伏的一员,埋伏的地点也当然不会是山明水秀、鸟语花香的好场所。祝羿楼愿意打赌,如果不是现场热热闹闹共有五、六十人,晴川一定会揉烂那张纸,摔在地上狠踩泄愤。
两人一组的埋伏工作,目前正在进行抽签,以决定搭档。恢复镇静的祝羿楼翘起二郎腿,斜斜歪在椅子里,耳里听着一一被公布的签号,眼珠子偷偷转到百里晴川身上。
他不喜欢思考过于困难的问题,此刻复杂的心情却由不得他不想。
今年暑假、五月的时候、去年年初、还有一年级下学期左右……他在心中默默计算,计算着那些不该招惹的对象。
他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可是他唯一想认真的对象只有晴川,其它的方向怎么试都走不通。
他只想要他,却不敢宣之于口,他怕一旦遭到拒绝,连朋友也没得做。
所以,一开始只是试探,想知道晴川会不会吃醋?是否感到嫉妒?结果到头来,他没得到希望的回应,反而渐渐演变成某种不良习惯。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于是他努力说服自己,退一步当晴川最好的朋友,却不大成功。压力与日遽增,他开始忧虑,这种朋友的模式恐怕撑不过今年。
学弟的部分也是一道难题。虽然主动的不是自己,也从不想要那个吻,但也不好把事情撇得一干二净吧?装鸵鸟到底能装到几时呢?
——十二号!
负责抽签的副主席念出祝羿楼的名字,他瞧见晴川在同时轻微挪了挪坐姿,十分紧张的模样。
难得紧张的晴川,需要自己的帮助,这让他很高兴。
“有我在,不用怕。既然是抽签就没问题,我们一定是同一组。”他安抚着友人,并且摆出最正经严肃的脸孔。无论如何,他绝不能让晴川看出,其实他很期待这个活动……暗夜的树丛里、古井旁,晴川既怕黑又怕鬼,气氛不能更好了!
“我们的缘分可是强大到连抽签也奈何不了。”
祝羿楼满满的信心来自从小到大的经验。
小小的试胆大会真的不算什么。打小学开始,分班级、排座位、大大小小的课程分组、毕旅的房间,哪一次他们不是分在一起?连准考证的号码都是连号,这次一定也……
“七号!三年一班百里晴川。”
……黑风大王瞬间石化在座位上。
百里晴川侧过头,挤出一丝笑。“看样子我们的缘分已经用尽了。”
“胡、胡说!缘分和抽签都是迷信!这种事,看我用力量来解决!”
“你讲的话不是很矛盾吗?”
“别担心,一切包在我身上!”
祝羿楼站起身,拍拍胸脯,迈开大步直直朝一年级的代表区走去。
他可一点也不担心,因为当百里晴川的签号公布时,除了信心粉碎的声音响得刺耳,他同时还听见了远处的一声哀号。
毫无疑问,哀号声肯定来自另一个七号,也就是晴川的搭档。他知道学弟们普遍都怕晴川,同年级的同学也没有太多人敢亲近他,甚至有些时候,连黑风大王自己都会害怕。
根据这个现象,祝羿楼十分确信,不幸中签的学弟绝对愿意和他交换搭档。
走近声音来处,拿着七号签条的果然是个一年级的小鬼,斯文软弱的模样,让祝羿楼又多了几分把握。
“真巧,晴川也是七号,所以刚刚是你发出惨叫声?”
学弟回过头,看见黑风大王,双颊血色一时褪尽,比制服还要白得多。
“不、不是的,我……我是太惊讶了……这个……是太荣幸了,所以才会……”
“没关系、没关系,不要这么害怕嘛。”
手掌压着学弟窄细的肩头,祝羿楼弯下腰,将脑袋整个凑到对方耳边,低沉的声调里若说没有故意威吓的成分在,绝对是骗人的。
“我知道你的恐惧,晴川的麻烦之处我非常了解。想想看,没有月亮的夜晚,和那种冷淡刻薄的对象一起埋伏在黑暗的草丛里,四下无人,只有鬼怪幽灵,谁知道会发生什么惨绝人寰的事呢?”
学弟肩膀剧颤,簌簌发起抖来,他加把劲又说:“那个人是不好惹的啊,说话尖锐,又薄情,和他同组真无奈真悲惨啊。”嘴里惊吓学弟,眼睛不忘往晴川的方向偷瞄,暗暗祷告着千万别让他听见这些话。
“学、学、学长!那该怎、怎、怎么办?”
“别怕,学弟的困难,做学长的不会坐视不管,我的十二号就和你交换吧。”
“多谢学长!”学弟感激涕零,连忙双手奉上签条。
大功告成!笑容扬起,胜利的凯歌在祝羿楼心底流畅无比地演奏着,正待稳稳接过那张试胆大会特等席,一只手从旁杀出,竟抢在他前头。
“搞什么鬼!”他低吼一声,怒目转身,打算让这不识相的家伙为此时此刻的举动后悔一辈子。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瘦削微黑的长方脸皮,挂着稍嫌虚假的礼貌性微笑,手里握着七号签纸,正是他最不想看见的苏克罕。
“学长,抽签的结果不能改变,请不要恐吓学弟。”
祝羿楼本来就讨厌这个皮笑肉不笑的家伙,现下更添恼火,费了好大劲儿才勉强忍着不立即把拳头砸到他脸上。
“恐吓个头!我好心想帮忙学弟,又关你什么事?!”
“我看学长是急着想摆脱自己的搭档吧?不要把不喜欢的硬塞给低年级。”
搭档?祝羿楼匆匆扫了前方的白板一眼,上头密密麻麻写满号码人名,配对抽签刚刚完成,会议室里闹烘烘的,人人都在确认彼此的搭档与分配工作。但他没心思去管自己的搭档到底是谁,反正他只要晴川。
“我的搭档是谁并不重要,重点是学弟不敢跟晴川搭档,不想办法解决,到了试胆大会,他会先把自己给吓死。”
苏克罕缓缓点了点头。“嗯……百里学长确实不是人人都能应付,有道理。”
“废话!我说的话当然有道理!”
他再度伸手去拿,苏克罕却不放手。
“我是代联会主席,学弟遇到麻烦,当然由我解决。”苏克罕后退一步,将签纸收进口袋,转向呆杵一旁的学弟。“百里学长和我搭档,你就和八号一组。”
说着递出自己的号码,对方愣愣接过收下,却完全不明白,为什么前一分钟的烫手山芋,一转眼竟变得如此热门?
“慢着!”祝羿楼几步追上打算回座的苏克罕,一把揪住他的衣袖,气急败坏道:“这算什么?你的手段太过卑鄙,我不能接受!”
苏克罕板起脸,全身上下散发出敌意。
“学长为什么一定要跟百里学长一组,究竟有什么理由?”
“因为晴川只喜欢跟我一组。”
“听起来有点像是学长的自作多情。”他微微牵动嘴角,看在祝羿楼火冒三丈的眼里,像极了奸笑。“否则,为什么百里学长不自己来谈?”
让晴川自己来谈?
祝羿楼张口无言,眼睛瞪得更大了。肯亲口说这些话的,也就不是那个百里晴川了。
“学长说不出理由,就是根本没有理由,我们不必再谈了。请学长安分地接受自己的搭档,一起为三天后的活动加油努力。”
看着苏克罕慢条斯理扯回衣袖,抬起下巴,吊着三白眼,装模作样地离去,黑风大王终于意识到,这已不再是自己没办法和晴川搭档的单纯问题,而是更严重的——害得晴川必须跟欠揍的讨厌鬼同组——这下可……完……完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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