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要来学校,在园游会当天。
东门桥盛大举办的园游会对所有学生的家长都发了热烈的邀请函。百里家的请柬理当在父亲的秘书做过报告之后,被妥善地束之高阁,如同去年、以及前年一样才对。为什么今年改变作风,突然说当天稍晚要来看看他?为什么这时候突然挂念起唯一的儿子过得好不好?
自从父母亲离异……不,早在那之前,他们亲子间的关系就已经十分淡薄了。
十多年来,他勤奋努力,遵守父亲交代下来的每一项规矩,达成父亲的每一个期许。他是考场上不败的优等生,品行无懈可击,没有半分无谓的花用,样样都值得父亲骄傲。
唯有如此,才能令父亲放心,让父亲把注意力从自己身上移开。为了更宽广的自由,他必须加倍付出努力。
每学期固定寄送完美无缺的成绩单和缴交学费的通知单到父亲的办公室,父亲固定将生活费汇进户头,然后他会接到父亲的秘书转达关怀的电话,有时则是信件。逢寒暑假他返家一周,视机会与巧合,父子偶尔在家中见几次面。
他满意于这种淡然的相处模式,并且希望能一直维持下去。他不要父亲关注自己太多太深,因为他有太多事禁不起父亲的价值观检验。
父亲深信君子远庖厨,男人不该做家事;而他不但有一手好厨艺,更是万能的家事全才。父亲传统保守,将同性恋当成洪水猛兽;他最好的朋友正是那种猛兽,甚至他自己,也不敢保证没有那样的倾向。
他必须让自己的学校生活看起来完美无缺,符合父亲的标准。为了达到这个目标,他非做点什么才行。
然而,他不知道怎么跟祝羿楼说明。这家伙豪爽直率,不可能认同自己的逃避与消极,可是他别无它法。
——再十分钟就过午夜,挥别夏日的夜晚一天冷似一天,树间秋声可闻,飒飒呼啸,连声音也冷。
温暖的寝室里一灯如豆,昏蒙蒙的微光落在洁净无尘的书桌上,桌面摊着宣纸,文房四宝在侧,百里晴川双手按在膝上,目光飘忽。书法一向可以让他心情平静,此时此刻胸口却是波涛汹涌,思绪起伏,久久不能静心下笔。大半夜过去,面对的还是一片空白。
“晴川……你在干嘛?”
胸腔一震,循声抬眼,早三小时前已进入梦乡的祝羿楼正掀开棉被,缓缓坐起,用睡意朦胧的双眼望着自己。
“抱歉,吵醒你了。”
祝羿楼摇摇头,随手抓起椅背的毛衣套上。“不是,醒来才发现你没睡。”
“又练书法?有时候我真的很怀疑我们是不是同一个时代的人。”
百里晴川浅浅一笑,开始一样样收拾桌上的文具,反正今晚他是写不出什么好字了。
祝羿楼睡意渐去,摸摸肚子,里头咕噜噜隐隐作响。
“好饿,一直梦到在吃大餐,吃得我好空虚。”
“来块饼干?”
“不,冷飕飕的夜晚要热腾腾的食物才好。”
他站起身,快手快脚换好了衣服,拇指竖起,朝外一比,咧开嘴笑。“走,我们去吃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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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衔接宿舍与餐厅的长廊,百里晴川举头望着天边一轮孤月,低头对着手里的食物叹气。
“我不明白,为什么要特地跑到餐厅吃泡面?”
祝羿楼眨眼一笑。“气氛比较好啊。”
百里晴川并不觉得餐厅的气氛好,却还是跟在祝羿楼后头,溜进空荡荡的餐厅。
他们拣了靠窗的位置坐下,开启门窗,微寒的夜气与清冷的月光一同流泻进屋,原本死寂的空间霎时活泼起来。今夜万里无云,月色亮得有如一盏大路灯,白皎明晰,即使餐厅里不点灯火,也没有太大的不便。
合上泡面碗盖,静候三分钟。百里晴川拆开免洗筷,仔细挑去筷端的倒刺。
祝羿楼自走进餐厅以来,目光没有一刻稍离他的好友。这种场景他从没想像过。百里晴川与速食面,多么不搭调!
以前半夜里偷吃消夜,晴川最多陪着喝杯茶,今晚竟跟着吃起平日被他斥为垃圾的速食面。难道自己其实正在作着吃消夜的梦?这个晴川只是梦里的幻觉?
唉,就算真是梦中幻影,他大概也没胆子动对方的一根小指头。深怕自己的轻举妄动,会害得以后连半夜一起吃碗面都没机会。
三分钟过后,掀开碗盖,速食面冒出蒸腾热气,在白雾染上镜片之前,百里晴川早一步取下了眼镜。
少了镜片,他的脸部线条显得柔和许多,祝羿楼盯着那一双毫无遮蔽的黑色眸子,忘情地瞧。偶然间他视线一抬,四目交接,祝羿楼像做了坏事被活逮,急匆匆低头吃面。
“园游会,”百里晴川拨着面条,绕着配料转出一个漩涡。“你的家人会来吗?”
“那还用说!要阻止他们来,才叫做不可能。”
祝家一户就有三个男孩是东门桥的学生。
除了念高三的长男祝羿楼,还有国中部三年级的次男祝嗣楼,以及国中部一年级的三男祝武楼。么儿祝鼎楼,现在是小学六年级生,等明年一毕业,肯定是祝家第四个东门桥学生。
小家伙爱凑热闹,早在几个月前就开始期待着,要来参加哥哥们的园游会了。
至于祝羿楼的两个妹妹,排行第二的一对双胞胎,祝萼楼与祝珊楼,她们俩就读的女中就在距离东门桥几个街区外头。那一大群活泼得几乎能吓死人的女高中生每年园游会都来,今年也不必奢想能够耳根清静。
一次这么多楼层同时出现,是祝羿楼极力避免、却一辈子挥之不去的恶梦。
百里晴川倒是兴致盎然。“好一段时间没有见到萼楼和珊楼,我可是相当欢迎她们喔。”
“还欢迎什么!我警告你,要是再继续放纵那两只母老虎,当心哪一天真的被她们逼着去结婚。”
打从他小学四年级,第一次带晴川回家,小妮子们就抢着要当百里太太,这个远大的志向立下了八、九年,坚定如昔。
百里晴川停下筷子,认真看着他。“那就结婚啊。”
祝羿楼一口面汤险些喷出来。
“你……你不要用那种表情说笑,我会当真!”
“没有说笑。”
百里晴川凝视着对座的友人,无声无息地,唇角勾出浅弯。“你就那么不愿意把妹妹嫁给我?我不够好?”
月光越过窗棂,在他周身带出一圈乳白色光晕,裸露在蒙胧夜气下的眼瞳反射出妖异的色彩,添在唇边的一朵笑,染着甜腻的剧毒也似。
“你、你好得很。”祝羿楼不敢多看,移开了视线。“那么,你要娶哪一个?”
百里晴川摇摇头。
“不知道。她们是双胞胎,性情喜好几乎完全相同。我不能两个都娶吗?”
“喂喂!你是认真在考虑要当我的妹夫吗?”他还是不信,那两只又凶又悍的猛兽老妹,到底哪里好?
“我是认真在考虑每年的大年初二。”
“啊?大年初二怎么了?”
“大年初二回娘家,你会给我的小孩压岁钱吗?”
“给、给啊。”祝羿楼真是完全糊涂了。他愈来愈不懂,这段话的意义在哪里?晴川在说笑话?可是表情一点儿都不像啊,难道光吃泡面也会醉?
“尽管大舅舅这么亲切,我想我的小孩还是不会得到幸福。”
“晴川,你语无伦次了。”他担忧地蹙起眉。
“语无伦次……大概吧。”
百里晴川放下筷子,面还有大半碗,但他没胃口了。“我的父亲写了封信来,说他后天园游会要来看我。那封信,很稀奇的是他亲笔所写,不是秘书打字的印刷品。不晓得他究竟为了什么事这样突然……我、我想到就有点心慌。”
原来是因为这样啊。祝羿楼稍稍松了口气。
“再忙碌的老爸偶尔也会想见见儿子,你别胡思乱想,没什么好慌张的。”
“我想,他应该会到宿舍来。”
“喔喔!终于要见到百里老先生了,好刺激啊。”
百里晴川不安地交握着双手,他可不想要这种刺激。父亲既传统又保守,祝羿楼对他而言有如可怕的瘟疫,是一种会传染的致命疾病,他一定不会愿意在亲生儿子的房间里看见这样一号人物。
“因为他要来,所以我……我……”剩下的话,他说不出口。
“我会收敛点,不会随便乱来。你就是担心这个?”真傻!祝羿楼咧开嘴笑了。
他不断摇头,两只互相掐紧的手,因为过度使力,指关节泛着惨白的颜色。几次张口欲言,最后又归于沉默。
他在烦恼什么?或者他在害怕什么?祝羿楼又不明白了。
“怎么了?这么忧心忡忡的模样,一点也不像平日的你。”他伸出手,将桌面上那双冰冰凉凉、冷玉般的手,包围在他宽大厚实的掌心里。
白色的手轻轻一颤,从指尖、手背传递而来的灼热,一路暖到了心头。本想抽开的手,也因此静止在原处。
“没什么,我只是……不喜欢他到学校来。”
他随口扯了谎,接着垂下目光。祝羿楼几乎要怀疑那视线是因为自己而飘开,晴川心里想的,远比他愿意讲的还多。
勇气从何而来,他不确定。事后回想,大概是一股怜爱的冲动,使他松开了那双白色的手,然后张开手掌,轻轻拨起从晴川额上垂落下来的前发。他的手指不敢用劲,无比温柔地,顺着颊边的发线移动。
就连语气,也是无比的温柔。“有我在啊,你不能信赖我吗?”
百里晴川忽然抬起视线,宛如尖针在心头轻刺,眉心一痛。
祝羿楼一时之间以为自己看错了,晴川的脸上不该挂着歉疚的神情,柔软的发丝从指缝滑过,掌心里握的剩个空。
百里晴川站起身,低声说道:“我去倒杯水。”
“……晴川?”他愕然目送缓缓走进黑暗的背影,对方没有理会他的叫唤。
光照不及的饮水机旁,百里晴川靠墙站着,穿着纯白外套的背脊贴着墙面,但他没有注意到。
他的手掌压在左耳上方,那是祝羿楼碰触过的地方,此刻,热得发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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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胆大会当天、当晚、两小时前。
“喂,你还在这里?”
宿舍一楼走道,李俊杰诧异地发现百里晴川手捧一大落书,走进他和张政豪同住的房间。
“马上就要举行试胆大会,你是工作人员之一,不提早去准备,妥当吗?”黑风大王可是忙得连人影都不见了呢。
百里晴川把手上的书全数堆在张政豪的桌上,抬腕看看手表。
“时候还早,七点钟再去也不迟。”
“拜托!那个时候才去躲在后山,谁会不知道你的位置!”
“我可没说要去躲在后山。”
“可是我听说你跟苏克罕一组,不是吗?”有人还为了这件事唉声叹气吵了老半天,难道都是谣言?
百里晴川笑着摇摇头,接着从衣袋里掏出一块木牌,仔细擦拭。
“等一下、等一下!你从刚刚就一直忙忙碌碌,究竟是忙什么?前两天张政豪说的那档事,不会是真的吧?”
“是真的。”
短短的应答引起李俊杰大大的恐慌,他又摇头又摇手,连连倒退。
“不、不好吧,黑风大王一定会发飙的!”
“请你暂时不要告诉他。”
“开玩笑,他怎么可能不发现!”
“不要紧,到那时候,他要反对也来不及了。”
他走到寝室门口,将擦亮的木脾稳稳挂上……旁边,是“李俊杰”三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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