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八点刚过,水池边,两个大男孩身子相互倚靠,静静无语,端的是良辰美景,花前月下,举目所及尽是醉人之意。
终于有一人低声开了口:
“依你看,水池里的女鬼什么时候才会现身?”
“吵死了!我们又不是来看女鬼。”
“不看女鬼看什么?我们被分配的埋伏地点又不是……”
“嘘!”祝羿楼粗暴地挥掌压下对方的脑袋,下一秒钟,前方弯道现出摇曳的火光,一组试胆的人马提着规定的小灯笼,战战兢兢踩着小径,经过二人面前。
待火光再次消失在漆黑的夜幕里,被迫趴低身体的倒楣人整个儿跳起来,指天画地,怒气冲冲:
“我们应该吓他们才对!”为什么居然还故意躲着?
“闭嘴,我们不是来吓人的。”
“是吗?那我们应该干什么?”
祝羿楼指指前方,伏低身体,沿着水池边缘,慢慢地、慢慢地绕路……他瞄准的地点很幽暗很阴森,那里杂草丛生,大石头的后方树丛,距离他约五公尺处,有隐伏不动的两颗黑脑袋。
可找到了!晴川和讨厌鬼的埋伏地点。
祝羿楼远远认出苏克罕的后脑勺,位置正巧挡住了百里晴川,在他有限的视角范围里,只能看见对方微微露出的发梢。
祝羿楼双手不住驱赶蚊虫。
他身长逼近一米九,若是躲在苏克罕他们的位置倒还好,岩石是一大助力。可他偏是埋伏在埋伏的人的后方,除了杂草丛,什么掩蔽物也没有。再怎么身强体壮,腰弯得久了,也会不舒服,球鞋上借道路过的蚂蚁群连绵不断,偶尔还有脱队的、迷了路的,四处乱窜乱爬,杀不胜杀。而这当中最恼人的,要属接连来犯的蚊子,埋伏的人还可以在没有试胆队伍接近时拍打蚊子,他却怕暴露行藏,不敢妄动。
但这一切,都比不上精神层面的煎熬。
眼睁睁看着讨厌鬼跟晴川挨着躲在一起,自己又是什么处境?回过头,他的搭档还落在后面,不情不愿地拖着脚步,念念不忘水池女鬼。
这号人物不是旁人,正是他的亲弟弟,住在四楼的那一位。
不得不承认苏克罕没有说错,祝嗣楼确实是他亟欲摆脱的搭档。试想,大好的夜晚,身边是虎背熊腰的亲弟弟,两人一起窝在山里的草丛中,不是轻描淡写一个惨字就能交代他的心酸。
啪地一声,一只蚊子命丧在祝嗣楼掌下。黑风大王再次回头,狠狠瞪了一眼。幸好声音不够响,苏克罕和百里晴川都没有被惊动。
祝嗣楼仿效老哥的模样,蹲低身子,第一千一百次发出抱怨:
“这里比我们应该埋伏的地点糟太多了,我英俊的脸万一被蚊虫咬伤或是被长草割伤怎么办?”
“这是身为国中部拳击社主将所应该讲的话吗?”黑风大王语带不屑。
“不只是国中部拳击社主将,我可是全国中等学校的冠军拳王啊,不好好照顾自己的外表,拥护我的广大拳迷们可是会哭泣的。”
“败在你拳下的废物们才应该哭泣!”
明明上得擂台虎虎生风,明明是个豪迈不羁的拳击手,明明与斯文清秀差距甚远,还要一天到晚对着镜子顾盼自怜!光为了他这个癖好,从小到大,兄弟之间就不知打过多少无聊的架。
“有个穿紧身裤跳舞的哥哥,我才想哭泣!”当然,也为了大哥的舞蹈。
“够了!”祝羿楼失控怒吼。“我不是为了跟你斗嘴废话才特意跑来这里!”
吼声甫歇,他立刻后悔,赶紧压着老弟的脑袋,双双趴倒在地,前后差距不到一秒钟时间,就看见苏克罕微微偏头,手电筒的光线,如探照灯般在草丛周围扫了一圈;若不是前方不远处正巧有几名胆小的国中部学生一路鬼吼鬼叫,遮掉了大半的声音,黑风大王的埋伏工作早就宣告失败。
等四下里终于只剩试胆队伍的惊声尖叫,祝嗣楼再度推开老哥的手,质问道:“那我可不可以再问一次,我们到底为什么躲在这里?”
“明知故问,当然是来保护晴川的安全。”
“为什么突然提起晴川哥?”
祝嗣楼疑惑地瞪着祝羿楼,后者的脸颊不禁有些燥热。
“不、不可以提到他吗?”
“你样样事都要提到晴川哥,真受不了。”
“受不了就快滚去找水池女鬼!”
“我说,你跟晴川哥究竟是怎么回事?”几次折腾,体育服已脏得不像话,祝嗣楼索性就地躺平,以手臂为枕,抬眼看星星。“这几年,你尽招惹些根本比不上晴川哥的家伙,不晓得是眼光很差还是胆量很小。”
“那又怎样?反正就算我招惹了几千几百个,也惹不到他吃醋半次!”
祝嗣楼翻身坐起,认真看着老哥。“所以,你这次决定把目标放在苏克罕身上?”
……真不明白老弟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你怎么钝成这样!看看是谁跟苏克罕一组就知道了!”他拚命压抑住想狂吼大叫的冲动,两只手指啊指的,恨不能直接戳在苏克罕的后脑勺上。
绝不比黑风大王温和的拳王也动气了。“看看看!看啥?我们这个角度只能看到鬼!”
“嘘!你认不出……”
话被卡去半截,起因是老弟在看了手表一眼后,突然举起双手,捣住耳朵。祝羿楼怒火上升,正想教训教训对方,让他知道什么叫做对兄长的尊敬时,一声凄厉尖叫划破了夜空。
尖叫声撕心裂肺,又长又尖锐,让人仿佛置身于恐怖鬼片中,后山婉蜒的小径上本来有十多盏闪烁的灯笼火光,一瞬间灭了大半。
紧接在尖叫声后头的,是一连串比较正常、显然是被吓坏了的大叫声。叫声此起彼落,如地震震波,距离尖叫声愈近的地方,喊得愈是恐慌。
“哇!有鬼!”黑风大王发现自己无意间也跟祝嗣楼一样,两手护住了双耳。“是哪一组出事了?”
祝嗣楼露齿一笑。“不是鬼,是已经报备过的试胆活动之一啦!你记不记得我们隔壁班的尖叫之王?按照计画他今晚就躲在树上,挑选适当的时机发出超级恐怖的必杀音波攻击。”
原来如此……黑风大王慢慢放下双手,脑壳里还在嗡嗡鸣叫,一时难以确定尖叫声是否已经停止。
祝嗣楼身为企画小组的一分子,还在滔滔不绝、得意万分地诉说着他们是如何发现这样一个拥有异常声带的奇人:
“……时候,跟他们班一起在实验室上理化课,就为了一只突然跳上桌面的老鼠,那家伙第一次尖声大叫,然后那只老鼠……”
黑风大王后段全没听进去。
他才不管实验室的老鼠是死是活,重点是、是在他的正前方啊。
百里晴川很明显受到极大的惊吓,整个人躲进苏克罕的怀里,苏克罕两手环抱着他,嘴里喃喃说着什么别怕、没事之类的……
熊熊大火轰然烧进黑风大王的脑袋,脑浆蒸发了,绷得死紧的理性丝线啪一声断了,大脑跳电,一片漆黑。
这太过分了!连他都没有抱过、连他都没有抱过、连他都没有抱过晴川耶!
“放手!快给我放手!”
黑风大王气势汹汹,一跃而出,伸手抓住了百里晴川的手臂,硬是将他自苏克罕的怀中扯开。
他发出雷霆怒吼:“除了我,没有人可以碰他!没有人!他的背脊、他的手臂、他的每一根头发、他身边半径一公尺内的空气,全都是属于我的!我一个人的!”
三个人睁着六只眼睛看着黑风大王的这一幕表演。一人又惊又怒,一人既惊且喜,最后一人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等到黑风大王终于发现,手里抓着的臂膀似乎短了些,手臂连接的身体又实在太轻、太矮时,一切已经太迟。
那位他从苏克罕魔掌中营救出来的公主殿下,亮着两颗水汪汪的大眼睛,感动得热泪盈眶。
“学长!”
比百里晴川矮小得多的柔软身躯,改而扑进黑风大王化石结冰的胸膛,发出喜悦的小小呼喊:“学长对不起!我不该一时意志不坚……只是,自从那一天之后,学长都没有进一步的表示,所以我才会、才会……太好了!原来学长真的是在乎我的!”
……韩文棋?韩文棋!为什么是韩文棋?黑风大王脑袋啪地一声不知道又断了哪一根线,总之还是一片漆黑。
“试胆的人过来了,快躲起来!”
背后的祝嗣楼猛力一拉,他带着韩文棋一屁股跌在湿泥地上,张口想抱怨,祝嗣楼手指举在唇间,低声嘘嘘嘘地,嘘了个烦死人。
慢慢逼近的灯笼火光映在大石头上,烛影忽明忽灭,四个人一起躲在大石头后方,屏气凝声。
经黑风大王这么一闹,能隐藏形迹已经不容易,根本来不及惊吓路过的试胆人马,只能默默等待队伍离去。
难堪的沉默中,以韩文棋为间隔,祝羿楼,苏克罕,四眼相对。
苏克罕的脸色是前所未见的难看,阴森森,黑沉沉,后山若真的有鬼,见了苏克罕此时此刻的表情,只怕也得甘拜下风。
黑风大王恍然大悟。
原来苏克罕并非无事找碴!他一直针对自己,全是韩文棋的缘故,和晴川根本一点关系都没有。
睽违已久的思考能力好不容易重回大脑,祝羿楼追悔莫及地想到,像晴川这种全身上下都由名为“自尊心”的细胞所构成的怪物,怎可能只因为一时害怕就不顾形象,随随便便扑进学弟的怀抱?自己难道不是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吗?
但是,晴川为什么不在这里?他到哪里去了?
虽然有得不到好口气的预感,祝羿楼还是硬着头皮问了:
“喂,你什么时候变更了搭档?”
苏克罕紧抓着最后一丝对上级生的尊敬,低沉着声音解释:“要来埋伏之前,企画小组突然提出安全计画,在每栋大楼楼顶安排两名人手,架设跟天文社借来的高倍望远镜,了望试胆大会的进行,以策安全。”他顿了顿,语调终于忍不住拔高上扬:“企画中,强烈要求百里学长参与,你不知道吗?”
“我为什么会知道?”
苏克罕额头爆出青筋,一字字都从牙缝中迸出:“你怎么会不知道?安全计画正是由你的搭档、你的亲弟弟祝嗣楼所负责执行!”
黑风大王闻言愕然,老弟却在一旁用力点头。
“没错,晴川哥特地来找我,要我帮这个忙,我当然义不容辞、赴汤蹈火、上刀……”
黑风大王振臂怒吼:“你干嘛不早说!”
“咦!你什么时候问过我?”
“你……你……”
他就知道!从小到大两个人一天到晚打架,他果然打坏了弟弟的脑子!
韩文棋伸手轻拍祝羿楼的肩头,引他看向西面的六层楼建筑。
“百里学长被分配在宿舍顶楼,我知道后,才自愿来陪苏同学的。”
“现在改叫我苏同学了?”苏克罕的两道眉毛紧绞在一块儿,几乎打成死结。
韩文棋低下头,不敢看他,手指扯着衣摆,歉疚道:“对不起,我真的很不应该……但是,学长是我初吻的……”
祝羿楼大惊失色,抢着捣住韩文棋的嘴。“不不不不、不要再说了!”
然而,不该听的还是被听见,该懂的人也都懂了。
苏克罕愤恨的表情一变为错愕,再变成了心痛,然后是彻彻底底的丧魂落魄。
唯一一个事不关己的国中拳王,还在看戏。“想不到你们已经是这种关系。”
“拜托你闭上嘴巴!”
黑风大王简直焦头烂额!尤其苏克罕的那副伤心样,有如戳在良心上的一根尖刺,让他浑身不舒服。
因为晴川,所以讨厌苏克罕,结果是一场误会;现在因为学弟,苏克罕嫉妒自己,更是天大的误会一场。
偏偏为了顾及韩文棋的脸面,也因为自己平日就行为失检,他没办法做出解释。转过头,灯火通明的西边宿舍大楼亮得有些刺眼;平日充作晒衣场的楼顶,现在该是有架高倍数的天文望远镜,以及晴川在那儿。
这么瞧着那整栋楼唯一一处没灯没光的楼顶,他的心底隐隐升起一股预感……会不会,这一幕从头到尾全都被……
“下一组试胆的队伍又快到了,我们到底算不算在埋伏?”
对本次大会始终兴致勃勃,活动开始至今却一次也没有吓到人,祝嗣楼的怨气已接近临界点。
黑风大王的心思却早飞到了几百公尺外的宿舍楼顶,这里一刻也待不下去,原本蹲踞的身子倏地拔高站起,黑夜树影下,魁梧得吓人。
正巧经过的两名国中部二年级,吃惊之余,失声大叫:“哇啊!有、有黑熊!”
大黑熊狠狠瞪眼,回头丢给苏克罕一句话:“喂,是我误会了,抱歉。”
然后如飞般跨着大步,匆匆逃离后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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