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成宁低声道:“说实话,我也觉得不像张辉。我昨夜想了想,倒觉得张晦那眼鼻,和马三娘厅内卷轴上的华贵男子有七八分像。”
荀非扬眉道:“想不到墨姑娘也察觉了。那画中男子是迷蝶派前任掌门,也就是李玦的父亲,李微之。”
墨成宁倒无惊讶之色,她无法否认张晦和李玦确实有几分相像。
“苟公子是如何得知的?”
“昨日李玦二师兄,也就是张晦提到的陈二哥,他领我去房间时,经过一条长廊,沿路悬挂掌门人画像,最后一张便是李微之。”
墨成宁叹一口气,道:“张辉这可冤枉了……”
荀非沉吟片刻,推测道:“李微之重身分,他妻子唐氏又是当年京城最大镖局的千金,大抵是承受不起流言蜚语,便要张辉替其掩盖;但孩子长大了,只会越来越像父亲,众人心里也会渐渐明白过来。”
墨成宁莞尔道:“唐氏一定很美,瞧她女儿出落成这么一个标致人儿。”
荀非淡淡一笑,仰着头看向天边浮云。“可不是吗?当年京城双姝,可谓绝代,唐氏是其一。”
“另一位呢?”
“我母亲。”
墨成宁想起被大临厉帝抢进宫的阮氏,看着荀非带着冷意的侧影,不由得暗恨自己挑起这话题。
“荀公子,进屋用早饭吧。晚些要麻烦你陪我去找那陈二哥问苦瓜的事呢。”她倩然一笑。
“也是。你刚刚在树下折腾了好一会儿,大概也饿了。”他扬起一道眉,露出兴味的笑容。
“好啊!连你也笑话我!”她欲表现出愤愤不平,嘴角却不自觉翘起。
两人笑笑闹闹,进了屋子。
次日,天未拔白,三人顶着晓星残月,在光影中渐次前行。
“大嫂,你确定不跟鬼掌门道个别?”
“罢了,承受不住。”也不知她指的是鬼清还是自己。
行至湖畔前的那片树林,墨成宁回过头看绝响谷最后一眼,心中惋惜无限。
将李玦送至袁长桑身边后,她就要去医治杨芙,再来,便是和荀非分道扬镳了。
在夜色中,她紧紧盯着荀非模糊的身影,希望能在记忆里留住些什么。
树林稀疏,地上叶影交迭枯叶,教人分不清是影是叶。李玦面无表情地闷声快走,突听得“铮”一声轻响,便赫然停住脚步。荀非闻声,连忙回过头护住墨成宁。
四下寂然,方才的声响消逝在夜晚的山风中,荀非低声道:“加快脚步吧。”
李玦却像是被钉在原地,眯起美眸,轻声道:“师哥?”
墨成宁轻轻拉扯李玦衣袖,她回过神,叹了口长气。“走吧。”
才走没两步,乐音便铮铮响起。
荀非怕琴音暗藏玄机,便悄悄运起内力抵抗,静待一阵才讶然发觉琴音并无特别之处。
乐曲旋律如童谣般轻快,俏皮的音符自瑶琴音箱中鼓荡而出,却是声声掩抑,似朔风凄凉。墨成宁没听过这样的曲调,便看向荀非,只见荀非也带着相同疑惑的神情回望。
“小妞小妞别生气,陪你玩游戏,别再发脾气。看我大臀又红鼻,化作丑角……”李玦轻声哼唱着,鼻头一酸,泪水扑簌簌而下。
鬼清孩提时得罪李玦,幼年的李玦很是调皮,硬是要冷冰冰的大师兄唱这首“小妞小妞别生气”来赔罪。当时鬼清唱得心不甘情不愿,几乎唱不下去,但在这分别的夜晚,一根弦,一声响,却撩拨出了满谷的酸楚。
“师哥在向我赔礼呢。”李玦抹抹眼泪,撑起笑容。
她暗想:师哥,你当年何苦骗我?我若是知道他活着,会救他并告诉他我和他之间再无鸳盟。可如今他已为我苦等九年,教我如何拒绝他?
一直到出了树林,乐曲还反复回响,李玦强忍情绪,硬是不回头。
东方终于露出一丝鱼肚白,湖面闪着点点亮光,荀非拿着机关图,找到湖边一堆鹅卵状假石,拨开后果然见一铁板,奋力一拉,便听得轰然巨响,湖泊西边陷落,湖水皆被引至陷落处。
待得湖水流干,三人来到巨石前方,李玦掏出怀里的簪子,在巨石根部细孔用力一戳,启动机关,便退后数步,突然间轰隆一声巨响,巨石沉到地底。
三人快步越过机关,是时,耳畔已不闻乐声,徒留清风徐徐拂耳。
三人走远后,鬼清行至湖畔,取下面具,一双墨色眼珠如深潭,定定望着早已远去的身影,右足一踩,恢复了机关。
他迷茫地瞧着地上瑶琴,霍地抄剑斩断琴弦,随即恢复一贯的面无表情,头也不回地进入树林。
岩壁外,李玦凝视着碧岩上的词句。
“春雷绝响晴方艳,斩琴弦断丝未绝。这是我当时送给师哥的句子,不知道师哥会不会为了我斩琴呢?”她仰着头,漂亮的下巴抵着碧岩,感受着岩石传来的阵阵凉意。
墨成宁拍了拍她肩膀,只觉世事无常,她突然感到惶然,不晓得带走李玦是否正确。她有些悲凉地看着荀非,先前在心底酝酿的情绪逐渐渲染开来。
什么都不说,到头来会后悔吧!不试试又如何知道结局?
她伸手扯了扯荀非衣袖,示意他一旁说话,荀非见她神情严肃,自是快步跟着她走到稍远的草地上。
到了这个节骨眼,她突然又发窘,不知该如何开口。
“墨姑娘,有事要商量吗?”荀非见她那副抱着必死决心般的表情,差点没笑出来。
“那个……孟子说,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
怎么突然说起道理来了?荀非瞧着她有些忸怩的模样,嘴角略略弯起。
“就是说人有仁义之心,所以君子能以德报怨,当然,我并非说荀公子该以德报怨……”她抬眼觑了眼荀非,见他微微变了脸色。
“上一代的仇恨造成现在的不幸,但荀公子可以选择不要延续这份不幸。”
“你是想劝我放弃复仇?”他的声音极冷,教墨成宁一颗心直打颤。
“你想想,放弃复仇,你可以不用处心积虑接近痛恨的人,不再需要娶连长相都记不住的女子,一身轻松,不必强迫自己当着不想当的官。我知道那种痛真的很痛……”
“你又晓得那种痛了?”他的声音平静而带着冷硬:“我原以为你是唯一一个不会说出这般话的人。你真的知道我的感受?你果真知道父母皆作为另一个男人的床上玩物的感受?”
墨成宁没有看过这样的荀非,一时之间傻住。
想起父母的遭遇,荀非闭起酸涩的眼,咬紧打颤的牙。他心中虽气愤难平,仍尽量将语气放柔,张眼瞅着她。“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错!我不是为你好。”墨成宁打断他的话,心中不住说着对不住,接着逼着自己直视他带着些微怒意的眸子,一字一句清楚说道:“我是为了我自己。我想要你抛下血海深仇,荀非,我想和你一生一世都在一起。”
荀非愣住。
他曾想过这可能性,但又自行否决。想不到,当这些话由她亲口说出时,他还是动摇了。
她捕捉到他刹那间的动摇,眼里不由得饱含着期待,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成宁,我……”
“先别回答我,过些天你想清楚后再告诉我。”她嫣然一笑,踮起脚尖,在他下巴轻轻一啄,若蜻蜓点水。
荀非怔愣在原地,只觉得有一丝暖意温柔地流淌过全身。
墨成宁左右张望一会,确定李玦还待在远处,笑道:“我去多采些紫花安魂草,荀公子,你唤乌骓马来吧。”语毕,即一脸赧然地扭头跑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