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城内外被茫芒雾水所笼罩,渐渐沥沥地飘起蒙蒙细雨。小船夜泊枫桥,但闻袅袅笛声,时而绵婉悠悠,时而穿云裂石,时而又如丹风展翅,直冲霄汉。那一曲《乌夜啼》当真是百转千回,如怨如慕,不绝如缕。
千年古刹寒山寺,钟声旷远,余韵仍在,似乎也沉醉在这天籁之音中,不忍弥散。隐约有人一声低啸,笛音戛然而止。身披蓑衣的老船夫回过头,朝内舱的客人笑道:“真对不住呀,墨相公,老夫扰了您的清梦了吧!”
“倒也不是。”帘拢一挑,青衣书生探身而出,也不在乎身上是否被雨淋湿,只是微微一笑,温雅之极,“心里烦闷,本也睡不着觉。听老人家吹笛,突然想起古人的那句‘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潇潇’,有些感喟啊。”
老船夫摸摸鼻子,憨憨地道:“老夫是个粗人,可不懂相公说些啥。”把玩着手中的竹笛,自言自语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大半辈子都在船上过,不找点消遣的东西咋弄?幸亏这玩意儿好学,不然,像俺大字不识一个,能干啥?”
墨白闻言,摇摇头道:“船夫乃来往众生的摆渡者,阅历万千,其中的酸甜苦辣又岂是文人墨客所能知晓的。纵然满腹经纶,比起老人家的见识,仍为井底之蛙,远远不及啊。”
老船夫搔搔发,纳闷地道:“不是都说啥‘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吗?若是老夫有墨相公说得那样好,谁还去读书啊?”
“胡说八道!”
清脆的嗓音借着风雨传来,老船夫只觉得眼前闪过一团火焰,接着,小船就在水面上左右轻轻一摆,随之颤动两下。墨白见状,斯文的脸上不由得浮现一抹浓浓的宠溺之情,伸臂相扶。
老船夫揉揉眼一看,原来登船的是一位身着红衫的年轻女子,约莫十八九岁,星眉人鬓,媚眼如丝,端的是英气逼人,艳丽四射。不过,红衣女子的眉宇间却凝结一股凛然之气,菱唇微勾,令人觉得甚为傲慢,正如她掷地有声的嗓音,不可一世。
但见她袍袖半卷,一手推开墨白的胳膊,一手反指他的胸口,边说边戳:“你是怎么回事儿?不是嘱咐过你要老老实实待船里吗?下着雨,你又出来做什么?吟风弄月也要看看天气,这会子能写出劳什子的文章?你以为自己是铁打的?要是为此又惹上那该死的风寒,谁会为你的献身精神而感动?什么‘惟有读书高’?百元一用是书生,倒是大实话!你本来就肩不能挑,手不能扛,一旦丢开笔,倒下了就只能做条米虫!你知不知道?啊?”双手叉腰的样子好似河东狮吼,夜叉转世。
老船夫瞪大眼,张大嘴,不可思议地望着面前的女子,无论他的见识多广,亦未遇到过如此凶悍的泼妇。这……这俊逸脱俗的墨公子,怎会与如此粗鲁的女子有瓜葛?
反观一脸平和的墨白,即使红衣女子再三蛮横,也依然面不改色,维持着谦谦君子风度。他后退几步,在舱口拾起骨伞,轻轻撑开后挡在浑身湿漉漉的女子上方,慢吞吞地说道:“抱歉。”
抱——抱歉?
被骂个狗血喷头,折腾半天,他就会说“抱歉”?这年轻人的修养未免也太……太好了吧!老船夫慌乱地调整视线,不敢置信地回觑墨白。
“你——你这书呆子——真是能把老娘气死!现在才想起打伞?早些时候呢?”红衣女子呼呼闷喘,一瞥他那副无辜的模样,不禁又气又怜,但是,无论如何也没法子再恼下去。他……就像是一汪清澈的溪水,总能适时地熄灭她的冲冠怒焰。
仿佛察觉到老船夫惊讶的目光,女子微微撇过芳颊,笑眯眯地蹲下身,与他眼鼻相对打个照面,说道:“你——”话音未落,神色陡然变沉,“看什么?当我是个妖怪不成?”
老船夫下意识捂住苦命的耳朵,实在无法忍受“魔音贯耳”。
墨白尴尬地笑笑,拉起女子的柔荑,低语:“娘子,莫——莫要吓到老人家。”
老船夫犹如五雷轰顶,面目僵化,讷讷地以笛指指红衣女子,“她……她……相公说她是……”
“娘子啊。”墨白眨一眨眼,不解船夫的神情何以如此怪异,“晚生夜泊枫桥,为的正是等候拙荆前来会合。”
“什么娘子、拙荆?”红衣女子一瞪杏眸,嗔道:“濯衣就是濯衣,你也是奇怪的人,好好的名儿不叫,干吗非扯上麻烦的东西?”
墨白好脾气地笑笑,温柔地为她拂过额前稍显凌乱的发绺,说道:“你本来就是我的娘子啊。好好,你不喜欢这称呼,我日后不叫便是。快点进舱吧,你瞧瞧,这浑身都被水淋透了!”
楚濯衣点点头,随他进舱前似乎想起什么,忽又回过首朝老船夫一勾手,“船老大是吧!既是同路人,又何必自轻轻人?谁说‘万般皆下品’的?须知道,我楚濯衣跺跺脚,莫说小江小湖,就算是大海也要掀起千层浪!”言罢,冷冷一笑,挑帘人舱。
老船夫独自一人木然地杵在原地。这女子竟知道他的想法一一他觉得她根本配不上墨相公的想法。
他原本认为只有神仙般的女子,才得匹配墨相公那样的翩翩男子。然而,楚濯衣的出现将一切想象打破!那个泼辣的女子……等等,她说他们是同路人,她姓楚?
难道说——
当啷一声,长笛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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帘外雨潺潺。
船舱内。墨白拿起早已备好的棉巾为楚濯衣擦揉着滴水的青丝。长发垂曳,披散在她纤瘦的肩头,宛若三尺瀑布,乌黑而亮丽。墨白掬一绺在掌心,不禁再三为那光滑的触感而赞叹——她任性如斯,但却拥有柔润无比的发丝。正如她有刚烈的性子,同时却又怀有一颗比任何人都柔软的心啊。
这矛盾的小女子,活得真切而坦然,令人羡慕又珍惜。
楚濯衣丝毫没有察觉他的异样,一张小嘴仍旧自顾自地说着:“我把郑泰、郑袭及他俩的随从统统送到扬州,然后留下字条,说你仍被扣在玄冥岛……嘿嘿,想要保人的话就别再跟楚家扛下去!待我师见他们平安归来,自然放人!”说到兴奋之处,反拉住他,“白,你这一招还真是妙呢!比起真刀真枪,划算得太多!毕竟,钦差大臣被压在一群阎罗王手里,他们怎不顾忌?若按我原先的想法,早跟那些狗官拼了!大不了鱼死网破嘛!反正岛上的兄弟没一个是贪生怕死的孬种!”
墨白闻言一顿,面色苍白,带着几许无奈道:“我如此做也是形势所迫。眼下烽烟弥漫,鞑子在关外横行无忌,虎视天朝;而关内则叛军四起,威胁神器;这个关头,偏偏荷兰人又侵袭沿海一带。无论朝廷跟玄冥岛之间孰胜孰败,吃亏的总是泱泱中华啊。”
楚濯衣无力地一翻白眼,“真个书呆子!放眼天下,就你还在那儿傻乎乎地对大明社稷念念不忘。不过,有个屁用啊!郑氏一族把持海防要务,素来不听旁人之言。别看你是巡按御史,跟个摆设有啥区别?如果他们听你的话,便不会在此时下令劫我们送往前线去打红毛猴子的粮储!”嗯嗯,想那郑芝龙早年因阿爹称霸南海而多次被上面责斥,总在寻机好将玄冥岛的人一网打尽——公报私仇本就是他的作风,正好楚家人前往赤嵌楼偷袭洋人,他借此差人拦截用品,欲困死楚氏的精英于海上,这毫不奇怪。
墨白哭笑不得,一捏她的面颊,说道:“濯衣,‘劫’是用于盗对民,而不是用于朝廷对自立为王的霸主上。若然只说道理,郑芝龙是站得住脚的。他只需打着‘剿匪’的名义,无可厚非。关键在于:做官要凭良心,以国家为重。拦截是郑大人的错,所以我才出此下策,以保两方都不受损。”
“啧——怕他们不成?论海仗,郑氏还不配跟我们楚家比!”楚濯衣握紧秀拳,瞪大水眸,道:“白,我实话告诉你喔!你为大家着想、为天下着想,但并非每个人都明白是非曲直的!你的大道理,我听了也是似懂非懂,但我相信你这个烂好人的所说所想不会错,因此,我豁出去,背着靳二叔,打昏小六么,偷偷送你们回江苏。你莫再为他们说话,不然——我恼你一辈子!”
墨白知道她是担忧自己的未来,并无恶意,心下不禁一暖,轻轻搂她微微颤抖的娇躯人怀,柔声道:“我明白……我自然是明白的。濯衣是个善良的好姑娘,我果然没看走眼,能娶到你是我的福气呵。”
楚濯衣大大咧咧惯了,一时并不习惯这种柔情似水的气氛,换做旁人,她铁定一巴掌挥过去,将那人打个半死!但偏偏对墨白,她是一点法子都用不上,一个文文弱弱的书生,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真能憋死人!
她泄气地轻捶他的胸口,咕哝:“先别急着高兴!我嫁你没人管得了,你娶我可就是天大的麻烦。你明儿不是要先回苏州老家看望娘亲吗?万一你娘亲和族人知道我是个女海盗,不被气昏才怪!”
“骗人。”墨白修长的食指微勾起她尖尖的下巴,凝视她一双秋波流转的眸子,“楚天阔回来后,一旦得知你私下放走欲害他们的官员,岂会不怒?而且,你甚至下嫁给大明的巡按御史,我不信你一点都不担心。”
楚濯衣一听,不由得面红耳赤。她当然不会不清楚大师兄若归来,她将面临怎样的处境。可这并不能阻挡她对墨白的感情啊,反正,她无法坐视墨白国郑泰那群混蛋的连累而受一丝一毫伤害。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与其不做后悔,不如做了后悔嘛!
她噘起嘴,倔强地说:“大师兄只是受阿爹所嘱,在一旁助我管理岛上的事儿。楚濯衣才是玄冥岛的总瓢把子!她的终身大事——当然由她自个儿说了算!”
墨白挑挑眉,沉沉一笑,说道:“好娘子,你且不怕,我身为一个男人,又岂会畏畏缩缩,不敢面对周遭?”顿一顿,“既娶你为妻,就断不会瞻前顾后,左右不定。我自是对我选的妻有信心,不管日后际遇如何,也不管别人的看法如何,一旦结发,终身不离不弃。”
情真意切。
楚濯衣生性粗野,骨子里毕竟是个女子,听得他一番肺腑之言,忍不住埋首在他怀中,哽咽道:“你记住今日的话,有朝一日,你若负我,我定取你项上人头!”
墨白抚着她的发丝,微笑道:“你这丫头说话口无遮拦,也不怕吓走我?动不动就杀呀杀的,很有趣吗?”
楚濯衣的眉眼眯成一丝月牙般的细缝,冷冷道:“我不是开玩笑。”
墨白微怔,旋即释然,一边为她拢好发丝,一边道:“我明白你的意思。若有一天我负了你——这命便任你处置,要杀要刚,悉听尊便,好不好?”
不知为何,楚濯衣的胸口总觉阵阵郁闷,总觉得会一语成瀸似的。倘使真有那样的一天,她该怎么办?当初是她不顾一切随他而去:一份本身就是赌注的缘,一份不该属于两个世界的人之间的奢望!真为情负,又能怪谁?尤其是,未来的日子恁地漫长而渺茫——
许诺容易守诺难。
有多少海誓山盟随风而逝,空作后人笑谈?她虽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却也不得不为之恍然。须臾,楚濯衣烦躁地一挥手,“罢了!罢了!想想就烦的事儿!”一侧歪倒在绵榻上,闭目养神。
墨白见她孩子气的模样,哑然失笑。弯下腰将被褥盖在她身上,刚欲起身便觉得宽大的袍袖被人抓住,低头观瞧,正是濯衣。
“怎么了?”
楚濯衣眨眨欲睡的眼眸,低语:“你还不休息?很晚了。”明天不是要回他苏州的老家吗?现在应该养精蓄锐才对。
“我还要写些奏章,你先休息吧!”拍拍她的脸,他回到舱内的小几旁,和衣而坐,提笔俯案而书。
她半卧着,静静地注视他俊逸飘然的身影,烛光下,那张白净的面庞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忧虑,一如他深邃幽幽的眼眸,深不可测。有时候,他给人的感觉很近很近,就像是血脉相通的手足;有时候,他看起来很远很远,无论是否在身边,都让人觉得他是虚无缥缈的;其实,他就在她伸手可及的地方,但她并不能看清他的内心所有——
眼波逐流,不经意间瞥到了案几旁一撂撂堆积如山的公文。楚濯衣一捂前胸,生怕自己的怨气会将心肺轰炸。
呼吸,深呼吸——
她紧咬贝齿,忍无可忍之际,终于,火山爆发!她双腿一撑,跃然而起,来到他身边,伸手将那些不顺眼的奏章—一挥落。
“濯衣?!”
楚濯衣揪着墨白的前襟,怒冲冲吼道:“你被下了蛊不成?江苏不是京城,船舱也不是督察院!你以为自己还是皇帝身边的近臣吗?你能不能清醒点?你看看自己这一身青衫,还不明白吗?堂堂大明的一甲才子状元郎,一夜之间竟然从二品都御史降为七品巡按,这难道不足以让你认清事实?”
墨白瞅着地上散乱的奏章,眼神迷离,嘴唇微微颤动,却未出声。
楚濯衣喘口气,见他了无生气的表情,又恼又痛,“你这个书呆子,根本就不适合做官!你想的、你说的。你做的都不合皇帝的心、不顺那些奸臣的意,你要如何在那群人之中做你的清莲?要么就加人他们,要么——你就只能选择离开!你——到底懂不懂生存之道啊?”
“不。”半天,他才吐出一个字。
“不?什么叫‘不’?”她一挑秀眉。
“我不会加人他们。”墨白清俊的眉宇间有股倦意,意志却坚定不移,“我不管旁人怎样,我只需清楚自己该做什么就好。”
“哈哈。”楚濯衣苦涩地干笑两声,“我没读几本书,也不认识几个字,但我听过不少说书人讲古。你——以为自个儿是魏征?别傻啦!谏臣不是人人都能当!这要看有没有唐太宗那样的明君!不识时务,只会落得一身凄惨。皇帝没因那道奏折和讽文治你的罪,恐怕是对你的才华和家世有所顾忌,这才下旨派你巡察江南!既然已脱离那个圈子,为何又要一个劲儿往里面钻?你有赤胆忠心,旁人看来说不定就是狼子野心!”
“忠心或是野心早晚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墨白眼中氤氲,沙哑地道,“我要皇上知道,我上的奏折不是心血来潮,而是字字血泪;我要让皇上知道,他现在所处的是怎样一个内忧外患的境地;我要让皇上知道,他赶走我不打紧,但却不能够留一群小人在身边!”说着,蹲下身一本本地捡奏折,“十三道督察御史就是为朝廷体民意、访民情,直言上谏的。我不写、不奏,又算什么呢?皇上一天不看,一天不批,我就一天不停地写,不停地奏。精诚所至,我相信皇上终究会明白——”
只希望不要太迟。
楚濯衣盯着他,不知不觉,鼻子一酸,竟忍不住要掉下泪。她飞快地抹去即将泛滥的泪水,曲膝跪下,双臂紧紧环抱他的脖颈,涩然地低咒:“傻瓜啊!十足的大傻瓜!你这样子算什么?熬夜写了堆山的奏章,皇帝又不看!你的心血还不如宫里面的舞伶,她们至少还能搏君一笑,你呢?你换来的不过是更冷冽的境遇!你是不明白,还是不愿意明白?皇帝支走你,就是不想——不想你再见你啊——”抱住他的瞬间才发现,那长袍宽袖下的身躯是如此瘦削——全都是饱经沧桑磨砺后的嶙峋!
窝在她柔软的怀中,聆听着阵阵有力的心跳,墨白原本苍凉痛楚的心竟奇迹般地被—一抚平,宛若儿时靠在父亲宽大的怀抱中,可以恣意汲取无穷的温暖。他缓缓抬起头,凝视她亮晶晶的双眸,深深为之眩惑。
她——像是溺水之人惟一能抓住的浮木,那样贴心、真切。
“濯衣。”他低柔地轻唤。
“啊?”她皱皱眉,僵硬地应道。
“濯衣,江山——在你的眼中或许零落不堪,或许确实在一点点凋敝。但是,我不甘心祖上毕生的心血之源就这样被蚕食鲸吞、被瓦解冰消!”他伸出手,探至她的面前,一字一句道:“尽管,这也许是飞蛾扑火。可我愿意去试一试!我愿意用这一双手去补裂天、用这一双肩去扛起倒塌的半壁江山!我不屑万户侯,也不要带吴钧,我只要一个太平天下,一个还我十年寒窗梦的太平天下!你——能理解吗?你能明白吗?”
楚濯衣一阵错愕,半晌,吸吸鼻子,才咕哝道:“固执的书呆子。”想想看,当初喜欢上他的原因,不恰恰也是他令人心疼的固执?十八年来,在南海上乘风破浪、出生人死,她见多了岛上兄弟的豪迈,就以为所有的男子都该是那般粗扩。直到在扬州的瘦西湖畔邂逅他,她才明白,这世上还有一种比铁血更坚韧的东西——信念。信念可以给人无可比拟的毅力,即使文弱如他,亦可支撑起一片天。
楚濯衣不是十分了解墨白的过去。她只知道他出生书香门第,祖上三代都是朝廷重臣,但因牵涉天启年间的“东林党争”之事,而被罢官回乡。崇帧皇帝即位后,处死阉党魏忠贤与其爪牙,大赦天下,墨白才得以进京赶考,施展才华,进而一跃龙门。她虽然不清楚她的丈夫究竟在朝堂上写了怎样的奏章和讽文,但可以想象得出,这书呆子定是见了令人愤慨的事儿。别人不敢吭声,偏偏他这一介书生却胆大包天,无所畏惧,先在御筵上呈奏,后又醉赋一篇,对皇帝和权臣是大加嘲弄和奚落,结果落得一夜官职连降五级。
五级耶,自古以来有哪个臣子像他这样大起大落?这恐怕也算是旷古奇事吧。
凝望着她木讷的表情,墨白担忧地拍拍她的粉颊,“濯衣,你怎么了?是不是身子不舒服?”他好像讲得太过——会不会吓到她了?
楚濯衣回过神,霍地一下子站起来,回身在砚台上用劲地磨几下,而后一甩手,回到床榻上,抱膝而坐,“你写你的,全当我方才梦游、说梦话。”
“濯衣——”墨白啼笑皆非。这算不算掩耳盗铃?
“不听啦!”她捂着两耳,不住摇头,拒绝再听任何劝辞。
墨白轻轻一叹,重新回到案几前写奏折。蜡烛一点点燃烧,舱内静悄悄,只听得见毛笔“刷刷”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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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是几更天,墨白轻捶酸痛的肩头,放下毛笔。回过头一瞧,他差点笑出声。天啊,那丫头竟维持着抱膝的样子睡着了!蜷首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长发披散在两侧,微微遮住她恬静的睡颜。没有白天时的张牙舞爪,此刻的小老虎变成一只酣眠的小花猫,怀抱幽梦,蜷缩成团,唇边带着一丝丝甜甜的笑。
一定是个美梦吧?
他悄悄起身,来到她身边,伸臂将她搂人自己的怀抱。烛下,她长长的睫毛上还凝结着一颗不知何时留下的泪珠,晶莹妩媚。或许是常年的风吹日晒,那一身皮肤不似普通人家的女子白皙,反倒呈现出一片金灿灿的麦色。
她睡得很沉,不然一个习武之人被这样挪动,不会没有丝毫察觉;也许是她十分安心,知道他在这里,所以没有任何戒备。
总之,卸下一身戒备的她,娇憨醉人。
他很累,也知道她同样累。只是那辛苦不同,来由不同。他们的相遇就像是上天开的一个玩笑,却又最真实不过。她快言快语,那直爽的性子是官场尔虞我诈之外所不具备的;她泼辣火爆,那耿介的性子不像他被压抑下来,沉淀下去,所以令人珍惜;她狡黠灵慧,那偶尔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女儿情丝岂非比小家碧玉、大家闺秀的矫揉造作更动人?
在世人的眼中,这些恰好都是她的一根根玫瑰刺,但在他眼中,却是最最难能可贵的地方啊。
濯衣不是一般的女子。她的身上有一种火焰般的魅力,可以燃烧一切,所到之处莫不彩艳四射。是谁说水人难容的?他沉静似水,偏偏就无法将视线从这名火辣辣的女子身上移开。他们是被上天分开的两个半弧,一旦相遇,就再也无法忽视对方。
他不是不知道未来将要面对的一切,但他绝不后海遇到她,因为,若与濯衣擦身而过,继续沉浸在生命的桔井中,才是终生无法挽回的遗憾……
他有预感,濯衣的出现会为他开起另一道人生之门:他也明白,未来的暴风骤雨弹指降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