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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情笺 第二章  姑苏行 作者:素问
    姑苏城。

    雨后的清晨,朝露浮雾,空气弥漫着淡淡的芳草幽香,清爽。冶人。离开小舟,踏岸而行,两岸风光秀丽,行人疏离。

    濯衣出身海岛,虽然常在江浙沿岸出没,但若非押运货品,却也甚少进城游玩。首次来姑苏,杏眸顾盼着花色满目的新鲜玩意儿——苏锦,难掩兴奋。

    墨白也不催促,负手静静地站在堤上眺望北方,默默想着心事。忽然,一阵阵浓郁的香味顺风飘来。楚濯衣捂着骨碌碌直响的肚子,脸红不已。

    墨白微微一笑,执起她的手,说道:“是我疏忽了,天大地大,五脏庙最大啊。”

    濯衣一捶他的肩,嗔道:“你敢笑我?”哼,死书呆子,也不想想看她大小姐是为谁忙碌了一天一夜,连饭也没吃。

    墨白敛袖,彬彬有礼地朝她一揖,抿唇笑道:“小生岂敢?”

    濯衣微微一挑柳眉,亦不甘示弱,装模作样学着大家闺秀的样子一福,嗲声嗲气地道:“相公折煞妾身啦。”

    两人就这样,也不顾来来往往的行人那异样的目光,径自开心。好一阵儿,墨白才止住笑声,“饿了吧?我带你去吃这世上最好吃的早点。”

    溜衣撇撇唇,冷哼道:“呸!哪门子美食也敢称世上最好的早点?”

    墨白眨一眨眼,勾唇道:“你不信吗?古人常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可一点没有夸大其词。我要说的是,苏州不仅景美,就连甜食也是天下一绝。待会儿保证你‘垂涎三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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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季坊。

    楚濯衣瞅瞅眼前古朴陈旧的木阁,一头露水。

    她越看越觉得眼前的坊不像是什么“天下一绝”的所在——呃啊,该说是间破烂的豆腐窝还差不多。搔搔发,她不解地噘噘小嘴儿。

    也许是天刚放亮不久,尚没什么生意,所以门前冷清。墨白对她做了一个少安毋躁的动作,迈步上前,轻轻敲门。

    “吱呀”一声响,木门慢慢敞开。

    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太婆慢吞吞走出,她的个子不高,甚至还有些驼背,站在墨白身前宛如一只被庞然大物堵住的老鸵鸟。

    “谁啊?一大早就挡着门,还没开张呢。”嗓音沙哑。

    墨白微弯下腰,与她四目相对,笑呵呵道:“阿婆,秋酥饼烧胡了!”

    “谁说胡了,我才看过火……”刚说到这儿,老太婆似乎被点醒,枯瘦的手揉揉老花眼,猛地倒抽一口气,后退好几步,“你……你……”连说几个字都不成句。

    墨白笑道:“阿婆不认得小白啦?”

    “你是小白?你真是那个调皮的臭小子?”老太婆的声音颤抖着,不敢置信地张大嘴,尽管——已经看不到几颗完整的好牙。

    “是啊,墨白来看您呢。”墨白点点头,温柔地道:“阿婆做的点心那样香,我老远就闻到了。这不,先到您这儿解馋来啦!”

    老太婆激动地捧着他俊逸的脸庞左看看石看看,上看看,下看看,就怕那是一个梦,稍不留心就会消失,嘴里还喃喃道:“你……不是骗我吧?”

    楚濯衣实在看不下去了。尽管对方是个老太婆,她也无法忍受自己的丈夫被人这样反过来覆过去“折腾”。

    “唠够没?”她气冲冲分开两人,叉腰道:“我们是来吃东西,还是来认亲戚?”

    老太婆一怔,朝墨白道:“这女娃儿是谁?”

    楚濯衣凤眼微眯,大气不喘地道:“我是楚濯衣,也就是他的贱内、拙荆、娘子、夫人,听懂没有?”

    “啊?”老太婆面对这种“示威”,显然无法适应。

    若非墨白的修养极佳,早就笑翻天了。

    老天爷!世上竟有如此的可人儿,自报家门为“贱内、拙荆、娘子、夫人”。真难为她,总结了一大堆的叫法。看来,濯衣对他之前的称呼还心有余悸呢。

    他搂着楚濯衣的纤腰,闷笑道:“阿婆,濯衣是我的妻。”

    “妻?”老太婆终于恍然大悟,“你娶妻了?”

    墨白温文地说:“是啊!阿婆,濯衣很漂亮吧。”脱这话时看向怀中的女子,眼中无限深情。

    楚濯衣没料到他会如此直白地夸自己貌美,俏颜顿时红若朝霞。

    老太婆瞅着面前一双俪人,不禁摊摊手,似笑非笑地道:“美则美矣,就是浑身带刺。臭小子,怕到时受欺的人是你啊。”

    楚濯衣闻言,挣开墨白,与老太婆打个照面,哼道:“你怎知受欺负的人一定是墨白?他能说会道,你怎不知是我忍气吞声?”

    老太婆笑眯眯道:“女娃娃岂是任人欺负的角儿?老太婆年纪大,眼睛花,但是不糊涂啊。”拍拍墨白的肩头,“我说小白啊,拙政园日后可是热闹啦。”

    墨白聪明之极,当然明白她的意思,但眼下也只有苦笑的分。

    “什么园?”濯衣不明所以,但来此的目的却很清楚,“白,你不是说有‘天下一绝的美食吗?在哪里?”

    墨白笑道:“难怪濯衣火大,阿婆,我可是把你这四季坊吹上了天,若然不能叫濯衣‘垂涎三尺’,她可是会拆了你的招牌哦。”

    老太婆抿嘴咕哝:“又不是女强盗,瞧你这臭小子说的。”

    楚濯衣皱皱眉,心道:还真让你这老太婆猜对了。

    墨白轻轻一捋她的发丝,柔声低语:“阿婆是个好人,没别的意思。”

    楚濯衣朝他嫣然一笑,“我明白,你放心。”

    老太婆将两人让进木阁,楚濯衣这才发现,原来木阁里面宽敞明亮,虽然陈设简朴,但都十分整洁。八九张木桌横摆成三列,两边是长条板凳。茶壶茶碗和筷子、碟子—一摆放在桌面,干净利落。

    老太婆道:“你们等着,我到炉灶前看火。”说着,系好腰上的花布围裙,匆匆走向另一间房。

    墨白摸一摸桌椅,看看四周,轻叹道:“几年不见,这里还是老样子,没什么大变化,只是破旧不少。”

    楚濯衣道:“你以前经常来?”

    墨白为之莞尔,眼眸亮起来,显得神采奕奕,“对啊,进京前,我一直很喜欢来四季坊。也可以说阿婆是看着我长大的。那时,娘管我管得很严,不准我到外面和别的孩子玩,而惟一能来的就是这里。所以一有机会,我就会和画岚偷偷溜出来,跑到四季坊里吃东西,顺便让阿婆掩护我们,我们四处溜达。”或许是沉浸在往事里,他的表情是那样静柔而舒和。

    “画岚?那是谁?”女人天生的直觉令她响起警钟。

    “画岚?”墨白偏过头,边想边笑道,“她是我娘最喜欢的四个丫环的老么。我们年纪相仿,太夫人就令画岚做我的伴读。画岚爱哭,胆子又小,每次偷跑出去,都吓得半死。而且,她不会圆谎,娘只要一盘问,不出三句她就会穿帮呀……”

    “圆谎?”楚濯衣一脸不可思议地望着他,“你说谎?不会吧,你这个老实的书呆子也会说谎?”

    “丫头不知的事还多着呢。”老太婆不知何时端着一个托盘慢悠悠走来,“你别看这臭小子现在斯斯文文的,他小时候可皮呀。满肚子的坏点子,也不知有多少人被他暗算过。你瞧瞧月u见面时,他就又骗我。以前,他跟画儿来我这里,只要有新鲜的甜品,就会出损招诓我老太婆。一个人说在外面帮我看生意,一个人说闻到胡味,我就被骗着主动去查看未出炉的点心。他们知道了位置,就一答一唱,喊着外面有客人来了,待我一走,便跑来偷吃点心。哼哼!后来被我逮着了,还强说这是三十六计的什么‘引蛇出洞’、‘调虎离山’……你说气不气人?”

    楚濯衣瞪大一双杏眼,呆呆地盯着丈夫——她发现自己似乎根本没有真正认清过他的为人秉性。

    真——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墨白俊容微微泛红,尴尬地道:“阿婆,都是陈年往事,你还记得那样清楚啊。”

    “怎么?做过的事情还怕别人翻旧账?”老太婆一翻白眼,放下端着的托盘,对濯衣道:“来,尝尝阿婆的绝活,看看有没有让你失望?”

    濯衣不等看到甜品,就已先闻到浓郁扑鼻的香味。

    但见托盘中呈百花怒放之状摆放着一圈圈苏点。花色样式繁多,玲珑可爱,薄脆细腻,见之莫不令人垂涎。

    “濯衣,京式、广式及苏式可谓中华三大名点。其中,属咱们苏州的糕点年代最为久远。”墨白与有荣焉地浅笑,“苏点按照四季划分成不同样色。分别称为:春饼、豆糕、秋酥和冬糖。嗯……这里面可有道道呢,我只略知一二,让阿婆给你讲吧。”

    老太婆轻叱道:“臭小子,又不是做文章,太啰嗦了。你先让丫头尝尝看嘛。”

    楚濯衣伸手拈了一块放人嘴内,不待细品,柔软的糕点就已在唇内微化,留得满口余香。

    人间美食。

    她不禁又拈几块,吃得津津有味。或许是这糕点太香,也或许是一夜没吃东西的缘故,总之,她的目光被眼前的极品紧紧锁住,浑然忘却了身边两个大活人还在等她下评语。

    墨白眉眼含笑,“阿婆,我看不用问,你也能猜出濯衣对四季坊的感觉啦。事实胜于雄辩,对吧?”

    “嘿,我这可是老字号的招牌,那还用说?”老太婆开怀得跟弥勒佛一样,嘴都合不拢了。她瞧瞧一脸酣然的濯衣,暗中拉拉墨白的袖子,低声说道:“臭小子,你一走就是七八年,也没半点音信。眼下突然归乡,还带回个如花似玉的老婆,倒是艳福齐天啊。怎么,年纪轻轻就学人家告老还乡了?”

    一句话点中了墨白的愁事,他不由得皱起剑眉,轻叹口气。

    楚濯衣边吃边听他们的对话,眼见墨白的脸色沉下去,想起昨夜发生的事,心也跟着一缩。她勉强扬起笑靥,嘴里还含着未咽下去的糕点,便急促地嚷道:“唔……这糕点还有劳什子的名堂?”

    老太婆一听,顿时将刚才的话抛到九霄云外,老脸兴奋地散发着异彩,“女娃也觉得好吃吧!我告诉你啊,你刚才吃的最外层是黄松糕,依次往里是松子黄千糕。五色大方糕、清水蜜糕。薄荷糕以及白松糕。这可是分别在四个季节才吃得到的糕点呀。我这个四季坊就是因此而闻名,别的地方可找不到呢。按我们苏州人的习惯,祭灶时吃元宝糕,清明节吃闵饼,也就是寒食啦,还有七月七,当娘的给女儿做云片糕,祝愿‘百事俱高’。那个如意糕,就代表事事如意。对了——”她忽然想起什么,神秘兮兮地在濯衣的耳边道:“你们成亲的时候有没有踩盘糕?榻上要铺枣子、桂圆的,那叫早生贵子呀!”

    楚濯衣本就没咽嘴里的糕点,被一问,脸红得跟关公有得比,呛得一阵阵闷咳。

    墨白忙倒一杯水,喂她喝下,又轻拍她的脊背,“吃那么快做什么?”

    一向大大咧咧的楚濯衣也不由得垂首羞涩。老天。这要她怎样说呢?虽然她和墨白已互许白头之约,但两人一直格守礼教,没有丝毫越轨的事情发生。她明白,这是墨白对她的尊重,所以感动于心。不过,此事由别人嘴里说出,总觉得怪怪的,好像他们之间确实存在着暖昧不明的问题。

    老太婆岂会知道其中的缘由,只道女孩儿家害羞,便笑道;“生儿育女乃是人伦大事,有甚不好意思?看女娃儿也是个爽快的人,怎地这会子又扭捏起来?”

    楚濯衣最经不起激,两眼一瞪,嗔道:“我何时说过不好意思啦?嫁都嫁了,能羞什么?”

    墨白总算弄清她们在扯些什么,苦笑道:“阿婆,别拿这个寻我们开心啊。”

    老太婆瞥他一眼,冷冷道:“谁有工夫拿你们开心?臭小子,阿婆要先给你敲敲警钟!多年来,老婆子将你当孙子看,是因你自幼重情,不像某个食言之人。可如果有一天,你重蹈那人的覆辙,为些所谓的世俗真谛而背情叛义,那就永远别再来见我——”见他欲语,她接着道;“你知道我的意思!”

    墨白脸色煞白,肩头一颤。楚濯衣瞅着左右对峙的两人,也没心情再吃下去。

    似乎,事情就要浮出水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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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开四季坊,墨白与楚濯衣一前一后静静地走着。

    谁也没有开口。墨白似乎在想事情,故而不语,而她,是因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担心自己嘴拙口笨,一句话说错了,不定伤到他哪里,那就后悔莫及了。

    也没留意墨白何时停下,她低着头,一下子撞到他的背上。

    “啊!”濯衣捂着俏鼻,低呼。

    墨白转过身,见她眉眼皱成一团的滑稽样子,哭笑不得。他拉下她的柔美,轻轻揉抚她红红的鼻子,吹吹,“很疼吗?你呀,总是莽撞。”

    濯衣哀怨地盯着他,嚷道:“你怪我?谁让你突然停下来?还有啊,你瘦得跟皮包骨一样,要是多吃点,我就全当撞着棉花套了。如今倒好,你的背硬得像块铁板!疼死我了!”

    墨白捏捏她的面颊,“我说一句,你便扔十句给我!我的大小姐,天地良心,这是为你好呀。总之,莽撞做事就是不对!”

    濯衣噘着嘴,嘟囔道:“你有理,我决计说不过你。”

    墨白拉着她坐在路旁的石椅上,两手交握,许久才说道:“濯衣,我想一会儿就带你回拙政园。”

    濯衣慧黠的眼眸闪过一道异光,“呵,这个先不说。我刚才就想问你一件事。四季坊的阿婆——她到底是何人?看起来,不像是个邻家老太婆那样简单。”

    墨白眼中透出一抹赞赏,淡笑道:“你猜得不错……阿婆的确不是一般人。她原是江苏名媛,后与墨家已逝的总管聂离结为夫妻。聂管家与我祖父明为主仆,实际上两人的感情胜于手足。当年,我的祖父和叔祖父因牵涉‘东林党’案,而被魏忠贤与客氏残害下狱,祸及九族。幸得将军袁崇焕及光禄寺卿高攀龙等大臣保奏,墨氏才逃过灭门之灾。但,魏忠贤害死祖父和叔祖父仍不放心,还派人追杀回乡的墨氏孤寡。聂管家为保墨家独脉,以他自己的儿子做挡箭牌,装扮成我父引开追兵,结果两人不幸双双殒命。到江苏后,我们在祖父之友顾宪成老先生的帮助下才得脱险。

    “得知不幸的消息,阿婆几乎疯了。想想,她才二十多岁就死了丈夫和儿子,那股怨气如何能消?祖母觉得对不起她,就想将她接人墨家颐养,谁知阿婆那时竟说了这样一番话:‘我怨的是聂离,我的丈夫,他可以对主人、兄弟患肝义胆,却不能对他的妻子践诺’!”他的神色染上几分困惑和迷离,“有时,我真不明白阿婆的想法。她爱她的丈夫至深,在其后的三十多年也未改嫁;但同时她又刻骨地恨着丈夫,怨他不守鸳盟。一个女子能在肯定丈夫忠义的同时又彻底认定他无情,甚至终身不愿再踏入墨家一步……我不懂,真的不懂。”

    楚濯衣频频点头,听得他说罢后,心有戚戚焉,“阿婆是个了不起的女子,我敬佩她的巾帼气概!白,你不懂她,可我却明白她的想法。”

    “你明白?”墨白瞪大眼,他更是难以置信。只与阿婆见过一面,濯衣竟会比他还了解阿婆的想法?

    濯衣扬眉一笑,“有些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确实,书我没你看得多,但是,人情世故你却未必精于我。”她把玩着他宽大的抱袖,心道:在阿婆心里,除了情,还有更重要的一点——那就是骨子里的骄傲!白啊白,你若是不明白这一点,又怎会体会得了阿婆矛盾的心情?

    她所要的不是墨家上下的垂怜,而是——真正血浓于水的挚情吧。

    富贵世家,书香门第,眼高于顶。他们从来都是将施恩者看做纯粹意义上的“恩公”,只要回报即可。但是,他们可曾真理解那些本不欲思回报的人的内心想法?

    阿婆的丈夫和儿子死了,她渴求的是真情,而不是世俗的报答。可惜墨家始终堪不透这一点。他们做的仅是惯性地完成一桩名门世家的美谈,而阿婆的骄傲则不允许她踏入这个冷漠的家族一步。阿婆疼爱墨白,因此决不容许墨白也变成那样冷漠的人。

    唉,墨家人不懂,墨白也不懂,难怪阿婆如此孤独。

    她是女人,尤其是在面对墨白身后的家族时,所需的勇气怕是与阿婆当年的固执如出一辙吧。

    墨家,一个大家族的背后,其实,只不过是浑然的冷冽。

    墨白见她突然沉默不语,反倒不能适应。他轻拍她的粉颊,“濯衣,你在想什么如此出神?”

    凝视着他关切的脸色,濯衣好想顿足大哭。莫名的凄怆涌上心头,让她全然不知所措。她不知道墨白以前过着怎样的生活,也无法想象在那样一个到处都充满着疏离气息的家族中,他的一腔热血要如何自处。

    从小,只要她开心,就会毫不犹豫地大笑,身边的兄弟会陪着她一通嬉戏打闹;只要她生气,就会对着大海嘶喊,左右的亲人会守在她身边,为她平息怒火。她从不懂伤心难受,因为那些对于大海的女儿来说,不契合。

    她是龙女,总是御着狂风,站在大海的浪潮上迎接每一天的朝阳。她的气魄应该和大海一样旷达,一样豪爽。只是,自从遇到了墨白,酸甜苦辣她都—一品尝。在他的肩头,压着浮生的沧桑,压着芸芸众生的呐喊。

    他的脸上总是凝结着一层浓得化不开的忧郁,令她的心为之纠结。如果可以,她想为他撑起一片天,不让风吹雨打侵蚀他的精神、消磨他的意志;她想永远只看见初相见之日,墨白在瘦西湖的桥上,映月而笑的闲适神色。

    终其一生,她都不会忘记那深刻人骨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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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个月前,扬州瘦西湖畔。

    新月朦胧,斜嵌天际。湛蓝的苍穹,星子闪烁,忽明还暗。一丝丝凉爽的夜风悄悄拂过苍莽大地。

    兀地,天香楼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紧接着,喧哗大作,原本歌舞升平的青楼妓院一下子陷人前所未有的混乱。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围得严严实实,水泄不通。

    天香楼的老鸨皮笑肉不笑地硬扯出一抹尴尬的笑,点头哈腰道:“姑奶奶啊,你行行好,咱们都是小本生意,双方你来我往,各取所需。无论是谁,从未勉强,您……您这样做纯粹是在为难咱们呀。”

    红衣如火的楚濯衣手拎长鞭,一脚踩在椅子上,另一脚稳稳地压着一名衣冠不整的男子,凤眼圆睁,杀气纵横,令人不敢雷池。

    “我说退,你就给我退,少啰嗦!”

    老鸨皱皱眉,不悦道:“姑娘,莫要强人所难!天香楼的花魁就靠这点银子维持生计,你以为倚门卖笑的日子好过啊?咱们当初又没逼你……你脚下这位爷来天香楼,是他自愿送上银子。正所谓说出的话、做出的事,就是泼出的水,岂有退款之说?”

    楚濯衣怒气冲冲道:“这我不管。你要银子,让他去想办法,我只要回属于他老婆的血汗钱。”

    而被她踩在脚下的男子热汗直流,嘴里依然不肯示弱,“死贱人!老子花天酒地是老子的事儿,与你何干?我老婆愿意供我在勾栏享乐,你管得着吗?”

    楚濯衣闻言,气得牙齿打颤,一巴掌甩去,在男子的脸上留下五个手指印,“这一巴掌是你自找的!怪不得人家说痴心女子负心汉,你老婆日日夜夜为人家织补,这才换来家用,你倒糟蹋得勤快!好啊,你得意啊,你再给我嚣张看看,姑奶奶打得你满地找牙!”说着又是几巴掌。

    “大小姐,算了啦,这种闲事儿咱们何必插手!”站在濯衣身后的小六么急得满头大汗,直搓手。完蛋,完蛋,小姐又要闯祸。这一捅娄子,他非被靳爷跟二当家剥掉千层皮不可!

    原来,楚濯衣带手下的兄弟前来扬州纳货,由于北境烽烟不断,以致貂皮、人参和鹿茸等物不便运输,都被搁置延期。楚濯衣闲着也没事儿就四处溜达,谁@却正碰见这寡情男子与发妻吵打,抢走银子在外享乐——

    在楚濯衣的心中,世上的男子都该如阿爹对阿娘那样深情不渝。阿娘生她时困难产而亡,阿爹把对妻子的爱都投注在她身上。老人常说:女人和孩子不可以上船,因为那样会惹怒海神。但是,阿爹才不信,他抚养她、教导她,让她自幼跟随所有兄弟一起在海上漂泊,一起经历风吹日晒,直到阿爹过世的那日起,她已有资格和能力统领玄冥岛,成为南海上的女霸主。

    故此,看到眼前的一幕,她无法接受。想也没有多想,楚濯衣拎起长鞭,直接闯天香楼。老鸨又惊又怒,暗使眼色,招来护院的打手就要轰人。濯衣根本不吃这套,手中的鞭子好似金丝缠腕,上下翻舞,又如暴风骤雨,在刀光剑影的夹击之下毫不退却,卷起刺骨的鞭风。可怜院里的一排排树木,落叶纷纷,飘零无依。一眨眼的工夫,七八名的孔武有力的大汉竟都被这个娇媚的姑娘给撂趴下了。

    楚濯衣的眼角余光正瞥见那负心郎要趁乱逃走,袖箭一甩,正刺入他的腿肚。负心郎“啊”一声倒地,连滚带爬地挣扎着拔出竹箭,顿时,鲜血顺着伤口汩汩冒出,发出刺鼻的腥味,令人作呕。

    楚濯衣仍不解气,长鞭划破长空,直取男子的面门。

    说时迟,那时快,人影一闪,青衫挡在负心郎之前。楚濯衣惊然一惊,生怕伤到无辜之人,连忙回撤,鞭子抽到树干上,留下一道惊人的噬痕。

    “多谢姑娘手下留情。”

    嗓音淡若熏风,清雅绝伦,恰似来人月下的风采,醉人不浅。

    楚濯衣原本恼他不知轻重,但听得这一句话,便觉得心扉通畅,暴躁也被渐渐压抑下来。凝眸观瞧,一位身着青衫的俊逸书生正面含微笑地望着她。一刹那,她甚至恍然地以为自己看到了一个揪肠已久的身影……

    “你是谁?”她很快地恢复理智,心里盘算,若然这书生与负心郎是一丘之貉,那就一勺烩,全都修理在内!

    青衫书生敛袖一揖,慢声道:“在下过路之人,方才途经此地,看到这番场景,不忍再见血腥,故而出面阻拦。”

    楚濯衣打量打量他,冷冷道:“怎么,你想替他说话不成?”

    “非也。”书生摇摇头,“在下并非不明事理、粉饰太平之人。只是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姑娘就是打断他的腿,又能如何?依姑娘所说,此人家中尚有妻子,一旦残废,岂不更增他妻子的负担?”

    楚濯衣微啮红唇,心中一动,暗中自忖:他说得不假。我就算打死负心郎也是枉然,他的妻子一样孤苦无依。

    “那,你说怎么办?”

    书生见她有些迟疑,不禁微微一笑,“容等片刻。”转身蹲下,在那个人耳边一阵低语,而后,又从袍袖中掏出一块铁牌,负心郎见状脸色陡变,以手撑地连连叩头。

    书生拍拍衫上的微尘,起身,“你何年何月将糟蹋的银子全部都—一赚回,就算功德圆满。”朝楚濯衣一笑,“姑娘可以放心,在下可以保证此人从明日起泪当改头换面,重新做人。”

    楚濯衣一瞪水眸,“我凭什么信你?”

    书生气定神闲道:“如果没有把握,在下又何苦蹚这趟浑水?或者,姑娘有更好的办法来解决此事?”

    楚濯衣愕然,无言可对。

    书生背对着负心郎,温言道:“你还不离开?”

    负心郎忙不迭点头称是,顾不得四面窃窃私语的人们,也无闲暇理会来自八方的指指点点,狼狈闪人。

    楚濯衣一醒神儿,舞鞭抽去,哪里知道书生眼都不眨一下,徒手去抓她的鞭子,于半途中再度拦截。她亲眼看到一丝丝血水从他的手掌中沁出,滴落。

    为什么?

    这个书生竟甘愿为一个素不相识的负心郎而受皮肉之苦!

    楚濯衣完全呆住了,连负心郎何时不见的都浑然不晓。她只是一个劲儿盯着书生的手心看,心乱如麻。

    瞅热闹的人潮渐渐散去,天香楼又恢复之前的莺歌燕舞,纸醉金迷。庭院中,只剩下她、青衫书生和小六么三个人而已。

    阵阵夜风袭过,卷起片片落叶,更增一抹凄迷。

    虽然书生的面色苍白,但依旧风度恰人,“后会有期。”言罢离去,衣袂翩然。

    小六么拉拉濯衣的衣袖,说道:“大小姐,咱们快走吧!你惹的乱子够大了!万一被官府中人发现了咱们的行踪,可就倒霉了!”

    楚濯衣恍若未闻,目光紧锁那离去的身影,淡淡地开口:“你先回去吧!”便纵身追赶下去。

    “哎喂!大小姐——”小六么急得直跺脚,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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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堤花柳全依水,一路楼台直到山。十里瘦西湖,借得西湖一角,堪夸其瘦,移来金山半点,不惜其少。

    即使美景秀丽如斯,楚濯衣也无心欣赏。她悄悄尾随书生而来,本欲现身,但在听他忽然轻吟:“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木凋。二十四桥明月夜……五人何处教吹萧?’不禁裹足。

    没见过的人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他负手曼吟诗歌之时,那与天地同一醉的神色有多美,宛若一幅水墨画卷,清新淡雅,令人神往。

    他孤零零地站在二十四桥上,缓缓展开双臂,闭目凝神,好似拥抱眼前的一切,青衫随风漾起一层层涟漪,似要乘风而去……

    “扬州之景啊,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朗而如牧,冬山惨淡而如睡……”书生自言自语一阵儿,又笑道:“如此风景,姑娘何不同赏?”

    楚濯衣心猛一跳,脸上暗暗发烧。她竟然被一个不谙武功的人识破踪迹,若阿爹泉下有知,岂不气得鼻子都歪了?

    书生转过身,斜倚桥墩,轻笑,“在下就知道姑娘不会轻易放弃。如果有疑问,请尽管提出来。”

    楚濯衣迎着他深邃的眼眸,“揭开你的底。”

    书生目光逐流,环视着静谧的夜色,幽幽道:“揭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是否能救人于水火。这好比治病需根除,否则就是杯水车薪。武力只能令人一时臣服,却不可永久。”轻吁一口气,“姑娘重情重义,非围观之人的自私冷漠可比,令人敬佩。倘若……倘若大明臣于人人若此,又怎会……”言尽于此,声噎涩然。

    他一侧身,背着朦胧月光,濯衣无法看清他此刻的表情,但隐约可知他似乎想起了伤心的事儿,心痛之极。

    楚濯衣静静地立在一旁,也不插口,亦未离去。

    两个人竟痴痴地在二十四桥吹了一整夜的风——

    那是楚濯衣与墨白第一次相见的情景。直到后来,他们因郑芝龙派人偷袭楚家而遭捕时再度碰面,她才知晓他的身份。

    现在回想起来,这书呆子打一开始就恁有韧性。

    濯衣拔开他的五指,轻抚被她抽伤的疤痕,感慨道:“白,其实你也很精嘛。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你会弄权压人,逼迫负心郎来你手下当差。”思及玄冥岛的狱中,负心郎对墨白毕恭毕敬的样子,真是可笑。

    墨白微怔,随即了然,“我是为杜绝后患啊。反正短时期内,他乱花的钱要赚回也不容易,在我眼皮下盯着也好。免得咱们前脚一走,他又旧病复发。我相信人之初,性本善,让他体会一下赚钱的不易,会令他更珍惜自己娘子的付出。”反握她有些冰凉的手,“怎会突然想起这个了?”

    傻瓜,当然是因为疼惜你的苦啊。

    楚濯衣一笑,娇憨地窝在他的怀中,轻声道:“丑媳妇要见公婆了,如何不胡思乱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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