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个夭寿的……」凌晨在空中一荡一荡,不由大骂,骂声在看到人时止住了。
「小凌,你终于回来啦。」老麦从屋外走了进来,斜睨着倒吊在空中的少年,话说得牙痒痒的,「昨晚装醉留下,不知花魁的香闺可温暖不?待了一夜的你,可真是幸福得让兄弟们眼红啊。」
「我只是个小厮,哪来这福份。」凌晨急忙叫着屈,「楚小姐虽然把我留下来,可没说几句就有客人上门。小姐让我到下面柴房去等,一等就一个晚上!」
见众人还是怀疑的目光,少年一脸悲愤,「我在柴房睡了一个晚上啊,这种天气居然还有蚊虫,叮得我身上红一块紫一块。又冷又饿,睡得又不舒服,天亮去告辞,楚音小姐居然一脸惊讶地问我:你还没走啊?!——我真是何苦来哉啊我,早知如此,我打死都不会说要留下来的!」
三人面面相觑,过了会儿,老麦问安秀才:「你信不信他的话?」
安秀才摇头,「子曰:尽信书不如无书;安日:尽信凌不如无凌!」
「无凌?你够狠。」老麦哈哈大笑。
「小凌说得好可怜啊。」管二同情道:「他真的这样过了一夜,我们还这样对他,不好吧?」
「前提是他真的过了这样的一夜!」老麦哼道:「你还真信了他。管二,你忘了你昨晚的事么?」
老麦这一提,管二马上想起,对小凌的同情心也马上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一把揪住少年,定住他荡来荡去的身形,「小凌你好,把我骗得好厉害!什么绿浓让我们跟去观月楼。我昨晚去找她,她翻脸不认人,说没这回事,还嗔怒我们不该带你去青楼,教坏了你——天知到底是谁教坏了谁!」
少年被倒吊在空中半天,血都积到脑袋去,再被管二一阵乱摇,又是一夜睡眠不足,眼一翻白,直接晕了过去。
管二没看出来,还在抱怨。安秀才细心点,见凌晨半天没回嘴,仔细看了会儿,道:「小凌好像晕了?」
这话一说,老麦也注意到。三人都慌了,七手八脚将少年放了下来,又是给他抚胸拍背顺气的,又掐人中的,折腾半天,只差去请大夫时,少年晃悠悠地醒过来了。
「管二,你要相信我……」少年气若游丝,唇灰脸青,一脸悲凉交待后事的神情,吓得管二忙不迭失地点头,「我信我信,我全相信你。小凌你不要有事啊!」
少年又用脆弱的眼神扫了老麦和安秀才一眼,安秀才忙握住他另一只手,「我也相信你没说谎。」
只剩下老麦了。老麦见三人都用催促的眼神看着自己,翻了个白眼,揉乱凌晨头发,「好了,我也相信你就是。」说着,看见少年松散开的衣领间一点红斑,咋舌道:「这个季节还真有蚊子啊。」
「可不是么,昨天一夜,我可受够罪了。」少年边说边随意拉好衣领,靠在床头,向管二道:「管二,走,我跟你一起去问绿浓,为什么翻脸不认人。哪能这样利用了我们又不认帐,太过分了!」
「不用不用不用。」管二忙摇头,「说来合该也是我不好,一急下将绿浓逼得太过了。她本是脸皮子薄的人,又当着那么多人,自是拉不下脸……唉,枉费她青眼相加,小凌你又给了我好机会,我还是浪费了它,我真混……」
他给自己找理由,越说越觉得应该是这样,忍不住自艾自怨起来。
凌晨突然觉得有点心虚,咳了声,「管二,不用担心,我一定会帮你追到绿浓的。放心,有我当参谋,你一定会成功!」
「你?」管二看了他一眼,摇头叹气,「你先顾全你自己吧,唉。」
「……瞧不起年纪小的人,会遭报应的。」凌晨撇了撇嘴,真是好心被雷亲。当下跳过这个话题,转问道:「你们回来,王家公子没有为难你们吧?」
「有谢爷在,他自然不会当面为难。不过他对大小姐一定还不死心……真是扰人苍蝇一只,你可要看好大小姐。皇上选秀在即,姓王的故意非难,加上祈王府在后面兴风作浪,也不知这次能不能避得过。」安秀才长吁短叹的,生怕大小姐这朵鲜花插到牛粪上去。
「祈王府啊……」凌晨摸摸鼻子,「果然是伤脑筋的……其实王少爷长得的确也是一表人材……」
「可是一肚子坏水,横行霸道!谁愿意把自家的妹子许给这样的人。」管二见小凌居然在为王裴说话,怒发冲冠,「小凌你是不是头壳坏去了?!」
凌晨哈了声,不敢接口,瞧瞧老麦,「老麦,你怎么都不说话?」
老麦一怔,回过神来,眨了眨眼,笑道:「我在想,小凌啊,你的精神真不错,看来一点也不像一夜没睡好刚刚晕过去的人……」
***
「小凌,你又淘气了。」
「小凌,你这次又惹了谁了?金总管还是李叔?」
「小凌,可怜见的,你就这张脸还能见人,现在却变成这样。」
「小凌……」
一路走来,莺声燕语无数,有软语温存的,有数落调笑的,皆带着关心之意。凌晨笑眯了眼,全不在意自己一张脸像打翻五色盘般精彩,反而变本加厉地见到美人就招呼,换来更多的惊呼与关怀——自然,也少不得那些素来瞧他不顺眼的人的白眼。
进入院子,谢瑾已用过早膳,正在廊下散步消食。见到凌晨之脸,又骇又笑,颦眉道:「小凌,你怎么伤成这样,也没人来跟我说声。」
「这伤是早上才出现的。」凌晨瘪笑着,想一语带过负伤原因,「大小姐这么早就打扮整齐,要去兴安寺烧香么?」
「嗯。今天是佛诞之日。」瑾儿瞧了会儿他的脸,估量他不会说,也就作罢,道:「你昨天也去了观月楼?」
「嗯。」凌晨漫应了声,不再开口。
「如何?」瑾儿见他神色,虽知不会有好答案,还是再问了次。
「大小姐,你真的决定了?」凌晨一脸不悦。
「下决定的,并不是我啊。」瑾儿轻声笑了起来,「这件事,没有谁能单独下决定的。」
凌晨闷闷地撇着唇,「那你去烧香请菩萨保佑一切顺利吧,我去万花楼看杂耍去了。」
「你这张脸……你确定是去杂耍而不是被人看么。」瑾儿噗哧一声笑出声来。
「哼哼。」少年不悦地鼓起了脸。
***
四人抬的轿子在街上走着,前后跟着两个护院,轿子一边是侍女红绡,后面还跟着两位提着篮子的婆子。谢府一行人从兴安寺烧完香,正要回府,不料半路上,突然有人挡道。
「耶,这不是谢大小姐的芳驾么?」挡轿之人一脸嘻哈,斜带着太岁帽,笑道:「不对不对,再过不久就该叫声大嫂了。大嫂请恕小弟失言之罪~」
红绡叱道:「哪来无礼登徒子,大众广庭下,敢挡我家小姐轿子!」
那人见了红绡,眼睛一亮,笑道:「也是小美人一个,将来我这大哥娶了你家小姐,你便也从了我吧,正好一人一室,岂不快活。」
红绡又羞又气,俏脸发白,示意轿夫们抬轿绕过去,不理这浑人。却被那人挡来挡去,时是时嘴上吃几句豆腐,气得直跺脚,正想让护院来解决这人,却见他好端端地,突然便摔了个五体投地狗啃泥。
这一变故出入意料,红绡见那人摔在地上的狼狈相,也不管他是怎么摔的,掩唇直笑。周围路人也跟着哄堂大笑。男子涨红了脸,怒道:「是谁,是谁把核桃……」
「核桃核桃我的核桃……」他这边骂着,那边街头也有人在叫着,「不要乱滚乱跑让开让开……啊,找到了!」
青衣小帽的少年一把抓住男子足边绊倒他的罪魁祸首——核桃,笑道:「你真能跑,你真能溜,不过你再能跑再能溜,也逃不开区区的手掌心啦……嗯,你坐在地上干嘛?摔倒了吗?那我拉你一把,来。」
男子看着少年伸出的手,还有完全不知发生何事的灿烂笑容,脸色越来越黑,怒从心头起,吼道:「来人啊!把这不长眼的小子给少爷乱棍打一顿!」
一声令下,两旁顿时涌出一批黑衣短打,结实精悍的男子,正是王家三少爷身边闻名的十二虎。红绡吓了一跳,看看己方人数,心下大是不安。少年也吓了一跳,跳开道:「喂,你这人怎么这样,我见你摔了,好心要扶你,你倒恩将仇报……」
「你以为本少爷是怎么摔的!」男子气得越发不打一处。围过来的王家十二虎里,有一人嘿笑了声,「果然是这小子!正好新债老债一起算!」
少年早看出围来的王家数虎里正有那日观月楼外被安秀才暴打之人,闻言只是叫苦,干笑道:「这位兄弟,常言道:冤家宜解不宜结……」说着,眼珠子转了转,终于见到一旁轿子与红绡,忙一把跳了过去,大喜道:「何况王大少爷不正想娶我家小姐么,如果得成好事,王谢二府就是亲家了。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
红绡在旁皱眉,伸手掐了少年一把,「小凌,你在胡说什么!」
「这不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嘛哈哈哈哈……」凌晨干巴巴笑着,头靠过去,小声道:「先过了眼前这关再说。王家小三蛋有备而来,这么多人,我们才两个护院。不拖到谢爷知道过来,你们说不定会被他拖入王府,生米做成熟饭……」
话没说完,又被红绡掐了下。红绡虽知凌晨多半在唬人,但想到刚才王三少说的话——小姐没事,自己可不能担保也没事。打了个寒颤,红绡闭嘴任少年去胡说。
「你倒提醒了我。」王三少在手下的扶持下,终于站起身来,一脸邪谑笑意,「如果成了亲家,本少爷还真不好对你怎样。所以,要打就要趁现在对吧!」
「不是这样说的吧,区区哪知在那么远的街头掉了一粒核桃,居然会绊到你老人家。这核桃真是罪该万处难辞其咎!区区绝不偏袒,要杀要砍要剁要吃,全由三少爷了!」凌晨一脸牺牲地递上手中的纸袋。
「你把王爷当成什么了!」王三少旁边那黑衣人见王三少勃然大怒的脸色,忙一掌拍开纸袋。不料纸袋居然破开,一阵红色烟雾升起,王三少防范不及,吸入了点,阿嚏阿嚏,顿时眼泪鼻涕一起流,糊了一脸。他身旁的虎卫也遭了殃,跟着喷嚏打个不停。
凌晨早就以袖掩面后退,见状吐了吐舌头,「区区好像忘了说,区区喜欢核桃沾着辣椒粉吃……现在说应该还不晚吧~」边说边扯着红绡,示意轿夫们快点抬轿走人。
「蠢材!」王三少气极败坏赏了那个帮倒忙的虎卫一巴掌,怒道:「还不快追!老子今天定要将他千刀万剐!」
「是是。」黑衣虎卫要追,但眼前泪水模糊看不清路,地上又横七竖八滚了不少被打下来的核桃,不小心一脚踩上,又绊倒了几人,爬起身后,个个怒发冲冠,发誓捉到那小子,定要抽筋剥皮。
王家十二虎的名号到底不是白叫的,一地核桃虽让他们乱了套,但谢家这边,四人抬着轿子跑,速度大小不一,跑得不快,没几下,又被王家虎卫们寻到了。眼见快被追上,凌晨看下左右,忽然对轿夫道:「别往右边,跟我来!」
往右边是回谢府之路。轿夫们不理少年之话,依旧往右。少年眉一沉,一手握住轿杆,生生顿住轿子冲力,喝道:「跟我来!」
他这一声大喝,轿夫们心中齐齐一惊,险些摔下轿子。正不知所措,轿内,谢瑾轻声道:「按小凌说的去做吧。」
有了小姐的命令,众轿夫忙跟着凌晨走。凌晨直走片刻,向左边弯去,小街小巷里让大家晕头转向地七弯八转,轿夫回头,见离谢府越来越远,却还没摆脱王家虎卫,不由心下叫苦,怨小姐不该听这惹事小子的话,却见凌晨停下脚步,眉开眼笑地高声叫道:「王少爷,又见面了,稀客稀客。」
前方一人鲜衣怒马,被侍卫们簇拥着的,正是王裴。他正从茶楼里出来,见少年带着顶轿子气喘吁吁地向自己招呼什么稀客,不由哑然。
轿夫们一路扛奔,此时再也撑不下,一见少年停下身,便也将轿子落了地。红绡捂着腰俏脸惨白,而那些婆子们,早在王三少生事时便已悄悄离开,没遭这池鱼之殃。
王裴见这一群伤兵残将,还没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便见后面大呼小叫追来的,正是自己三弟及他的虎卫。
这下还有什么好不明白的!王裴马上铁青了脸,「三弟,大街之上大呼小叫,成何体统!给我站好!」
王三少哪知追着追着会追到自家大哥眼皮下,普天下的弟弟们总是怕大哥大姐的。他缩了缩脖子,马上依言站到一边去,「大哥,你不知这小子……」
「你闭嘴,你不惹事,谁来惹你!大街上追着瑾儿小姐的轿子跑!传出去,我们王家面子往哪里搁,你还有理!」
王三少见大哥似乎误会自己要和他抢谢瑾,心下觉是冤极了。说了声「可是」后,见大哥脸色越发铁青,便也不敢再开口,回去慢慢解释给大哥听再说。
狠狠瞪了凌晨一眼,心下有点疑惑,这小子怎么知道大哥这个时候会在这里——不然哪有这么巧合,不往谢府,满街乱跑,跑着跑着就会撞上。
王裴见王三少不再开口,这才脸色稍霁,向轿子拱了拱手,笑道:「瑾儿小姐受惊了,今日难得风和日丽,又喜遇佳人。良辰美景俱全,不知瑾儿小姐可愿赏光,与王某把臂共游?」
红绡闻言,瞪了凌晨一眼——才脱龙潭,又入虎穴。跑来这里与被王三少追上有何差别,不过又多了一只狼罢了。
凌晨扮了个鬼脸,轿内,谢瑾出人意料地道:「也好,瑾亦有话想说与王公子。」
轿外数人,除了凌晨,包括提出邀约的王裴,都齐齐一怔。王裴上下打量了轿子,有些酸道:「平时每要邀约谢兄,他总说牵挂家中幼妹,要早回去。我道你们兄妹感情真好,怎么今日瑾儿小姐却不在意长兄的挂念了?」
「如果介意瑾家中长兄挂记,王公子便不该约请瑾了。」谢瑾在轿内淡然道:「我们兄妹幼失怙持,相依为命,何尝又不羡慕王公子家中高堂福寿双全。」
王裴想起谢府之败与自家父亲脱不了多少关系,当下也闭口不语。
瑾儿掀开轿帘,下了轿,在红绡和护院们讶异担忧的目光中,轻声道:「红绡,我与王公子有话要说,你们先回去吧。小凌留下陪我便成。」
***
汾江边,站着三人。少女紧了紧身上的雪白狐裘,低眉看自己鼻息吐纳凝成白雾,招之不来,散之不去。青衣少年靠在一株梅树下,缩着脖子,又是呵气又是跺脚,不时眯眼打量那两人什么时候才能说完话,他好回去烤火炉。
鲜艳衣色的公子爷虽也冷得发抖,但在美人面前,还是要保持最基本形象的,当下勉强抬起头,却被风灌入脖子,一个激灵,又低下头来,笑道:「瑾儿小姐摒退左右弧身陪本公子来此,难道终于体会本公子一片苦心了么,也不怕明日传出什么不利小姐清白的流言蜚语?」
谢瑾不语,只是看着水面已经融解开来的浮冰。冰封了一个冬季,终于到融解的时刻了。
浮生亦似水底冰,日夜东流人不知呵。她静静地笑了起来,纤薄苍白的唇角,一抹笑容,如树上的梅花一般,秀丽、精致、清冷。
王裴看着她的笑,不由怔住了,恍恍惚惚心下一阵绞痛,尽数化为叹息。
「这次选秀的机会,你是不会放弃了?」谢珲的声音轻悠悠的,不仔细捕捉,便要飘散在风中。
「我看不出我有放弃的必要。」王裴咬咬牙,目中光芒百转千回,却不肯直视谢瑾。
「你知道,娶了我,也是没用的。强求一个心不在你身上的人注意你,其实,只是在为难自己。」
王裴直直看着她,眸中泛起凄厉之色,「就算如此,我也要试!什么都不做,便让自己抱憾终身,这种人生毫无意义!」
「哪怕会伤到他人?」谢瑾避开他的眼光,幽幽叹息。过了会儿,抬起头来,欲说还休之时,树下倚着的少年突然大叫一声:「不好,趴下!」一边说,一边猛地扑了过来,将王裴推开数步,一屁股跌坐在树丛中,自己也搂住谢瑾,不知身形怎么地,一下子便也离开原地。
风声呼啸,夹杂在风声中的利箭同时射入地面。若王裴他们还站在原地,早已负伤。
王裴脸色大变,想破口大骂,却被松开谢瑾的少年捣住嘴,示意他别开口。他这才想到,为了与谢瑾私谈,他也摒退了自己随身护卫,此时只剩单身一人。不由脸色再变,后悔自己掉以轻心,一人跟着谢瑾一起走——但瞧谢瑾与少年的冲色,却又不似与偷袭之人是一路……
江畔卷起刺骨般寒冷的厉风,王裴被凌晨推倒摔落之处,正是附近唯一有矮树丛掩挡的地方。此时风刮在身上,更多了重肃重杀气,刺入骨髓,令人全身发颤,似乎四面八方尽是杀机,寸步难行。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王裴尖声问着。
「刺客!」少年回答得言简意骇,嘻皮笑脸的程度与往日一般讨嫌,「为了让你们同患难有了解对方机会而出现的刺客!」
谢瑾与王裴见了他这笑容,不知为何,心下都是一松。瑾儿皱眉瞠道:「你此时还有心情开玩笑。」
「不开玩笑难道要哭么?我哭他们肯走我马上去唱五子哭墓给他们听。」少年笑嘻嘻地两手按住眼皮往下一拉,硬生生将一张漂亮的脸变成哭丧脸,谢瑾被逼得忍俊不禁,王裴也跟着笑出声来。
凌晨见二人不再紧张,这才放松下来,只觉胸口一阵郁闷。王谢二人自然看不出来,他方才推开王裴,用的是擒鹤手的手法,将他扔入乔木后;而带着谢瑾离开,却是用百步千踪。他真气被锁阳功锁住,这月余来,仅恢复部分。刚才情急下出手,兼为震慑对手,刻意施展绝学,皆是强提真气。对方此时大概正为不知自己底细而惊讶,不敢胡乱出手。但这招『瞒天过海』能用多久却不知。一旦被识破,他就要当黔驴技穷的那只驴了。想到这,脸色一阵扭曲,呸呸两声,后悔起在楚音那里时,没拐一些伤药来吃。
带着两个不会武功的门外汉,周围除了这丛树,没什么好隐藏身形的地方,想逃也逃不了。至于一旁的水路——凌晨斜眼看了下水面上的浮冰,打了个寒颤的同时,果断放弃。
「对方到底是谁派来的?」王裴不耐这种孤冷的安静,舔了舔唇,不知是在问他二人还是自言自语。
谢瑾皱眉看着地上那两箭的痕迹,回忆之前是谁站在那儿的。过了会儿,叹道:「他果然已经行动了。」
「谁?你知道是谁?」王裴瞪着瑾儿。
「看来,真的不能再拖下去。」谢瑾听若无闻,淡淡苦笑。见王还想追问下去的表情,颦眉道:「你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
「你是说……」王裴虽非七窍玲珑之心,到底也不是愚笨之人。心下念头转了转,涩然道:「是谢峦?」
凌晨与谢瑾都默然不语,王裴一阵凄厉惨笑,道:「好,很好,还没娶亲就得罪了大舅子,看来我与你,还真是有缘无份!」
「都这种时候了!」凌晨嘀咕了声,正想阻止,发现惨笑也有惨笑的好处。刚才起了疑心,正要过来的刺客们,被那笑声一惊,又掩入黑暗中,「王公子,你笑声效果真不错,不如再多笑几声,看能不能将人吓跑~」
王裴双眸赤红,瞪着凌晨,大有一把要掐过去的神色。凌晨吐了吐舌头,转过头一边从怀里掏东西边道:「大小姐,你带王公子先走,往东边走,进入平安巷后往南边绕回谢府。一路走,千万不能停下。我来绊住他们。」
「小凌你一人没问题?」谢瑾没有马上回答,只是看着少年。
「放心,若论逃命,区区绝对很拿手。你们先走,我没有后顾之忧,才好逃啊。」
—边说一边忙碌地在地上摆布着什么,末了抬头一笑,「好了快走了,该解决的事就别再拖下去,再拖下去大家都得一起玩完。」
听出凌晨话里之意,谢瑾咬咬牙,点了下头,「小凌,记住,别让我抱憾终身。你要出事,我不会感敞你的,我会过得让你做鬼也不安宁!」
凌晨咋了下舌,「好可怕好可怕。不过区区要死也只能死在美人手下。大小姐你放心便是,去去,快走。」
谢瑾跺了下脚。她素来心志坚定,决定好也就不拖拉,转身便走。王裴此时已冷静下来,见凌晨欲舍己救人,心下一阵感动,拍了拍他的肩道:「我王裴今日承了你的情,保重。」
「好说。」凌晨嘿嘿笑着,自语道:「某年某月某日,王公子人情债一笔,我记下了哟~」
看到凌晨那副债主奸商神色,王裴突然有点后悔刚才多事说了那句话。还来不及反悔,那边谢瑾已回身道:「还不快走。」
王裴和谢瑾一离开乔木的掩护,远处便有两枚弩箭射来。二人没有回头,迳自往前跑。凌晨啧了声,袖子里飞出的天蚕丝,不知何时已绑上块石头。石头越过二箭后,凌晨手握天蚕丝力道一引,石头卷回,在第二枚箭身上绕了一圈,勾住第二枚箭后,顺便击坠第一枚箭。
眼见二箭失效,又是一连串连环箭影。
凌晨吸了口气,唇角带笑,脸色却有些发白。他不敢动用真气,只能使用巧劲,借用石头的力道来操纵天蚕丝。天蚕丝并不是他的称手武器,带着不过为了方便,这一阵箭雨,漏了一枚便会铸成不可挽回的大错。闭上眼,将映在眼帘上的残影做最后的评估路线后,石头再次旋转飞去,横向撞倒三枚后,撞在树枝上,借力弹回,又以奇妙的弧度撞倒五枚。
叮叮铛铛一阵乱响,石头在天蚕丝的操纵下凌空飞舞,可惜撞到第十七枚箭时,石上的力道终于衰弱,虽已撞向第十八箭,却无法阻止箭势的去向。
手指一弹,掌心里早已准备好的石子飞了出去。石头上的力道并不强,只是一粒弹着一粒,力道依序叠进,后发先至不断打在箭杆上,最后那枚箭终究还是一偏,坠落在地。
「侥幸,侥幸~」嘿笑两声,回头见王裴与谢瑾已跑出箭程范围之外,这才轻松站起身来,向同时走出阴影的十来位男子打招呼道:「各位不是中原人吧,连中原人见面要先报上名号再打的风俗都不懂,难怪是化外蛮夷之地~」
那几人眼神一缩,他们都是汉装打扮,自认从外表上不易识别。对少年一眼便看出他们身份而讶异不已,只道中原人当真要先报上名号。为首那人哼了声,用僵硬的汉语道:「胡说八道。」
「原来有个会说话的,那太好了,区区还担心需要比手划脚,太难看了。」凌晨眉开眼笑,「那我来跟你说,你们与谢爷的合作告吹了,因为他只让你们对付王裴是吧,而你们刚才要伤害的,是他最宠爱的妹妹。」
为首之入神色不变,「我们知道。」
「你们知道……」少年叹了口气,抬头看向天空,「与虎谋皮就是这样啊,看来你们不但要杀王裴,还想抓大小姐为质……这样区区就没有必要手下留情了。」
「手下留情?你?」大汉们看着单薄的少年,哈哈大笑。
「其实区区真的很不喜欢手下留情这句话啊。」喃喃自语着,少年伸手,「来,你们上吧,瞧你们来者是客,我给你们先出手的机会。」
少年说话时,周身一派气若沉渊的豪迈之气,倨傲的神色,分明足见惯了大场面后才有的傲慢。众大汉不再笑,想起中原传说中,妇孺僧尼这几种人行走江湖,多半有其过人技艺。或者这少年便是其中之一,当下不敢大意。
试探性地向少年挥出弯刀,少年一退,刀气险之又险地从胸前划过,差之毫厘,未伤到他。出刀之人见一击不中,忙向后退去,怕被凌晨趁机出手,却见凌晨只是笑嘻嘻的,并不出手。
双方对恃片刻,这次是三人一起出刀,凌晨身子略弯,肩膀一塌,足下丁步转为八步,单手在右边之人刀柄上借力一抬,三刀铿然相撞,极为巧妙地避开三刀来袭。三人一惊,再度退了回去。
首领之人见凌晨手法眼光皆极厉害,却不曾出手反击。心下念头一转,便明白过来,冷笑道:「绣花枕头。」猜出少年不是内力修行不足,就是身上带伤,无法与众人抵抗,才不肯出手。
「绣花枕头至少外表也很漂亮啊。」见大汉似已看出自己的虚张声势,下令众人一起围攻。凌晨笑嘻嘻左手一招,枯草丛中,突然绷出几道线。那线细得肉眼几乎瞧不见,众人又围攻心切,没注意脚上。被线一绊,有几人站立不稳摔了下来。
凌晨趁机左手东缠西绕,顿时将摔倒的三人用天蚕丝捆成五花大绑。天蚕丝细归细,却极坚韧,大汉们被缚起先还笑少年见识短,以为这线能绑住自己。不料一挣之下,丝线如刀割入肉里,鲜血淋淋却无法挣开,始知上当。
凌晨只来得及将三人捆住,没机会下手,身旁已有弯刀袭身。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众人心下有了提防,这天蚕丝就起不了用途。凌晨只得急急避开,身子向后一翻,凌空一个倒卷,退开二尺,还是避不开所有弯刀,背上一凉,已有一处衣服被割开。
「长长一根天蚕丝,为了你们而切成两截,加上区区这身衣服……唉,能不能找你们主子去索赔呢?」少年身形急避,有些踉跄,嘴上说话依然不饶人,却难掩气息粗乱。
「多嘴,黄泉去找。」领之人没想到他们这么多人还困不住少年。少年内力虽不高,身手却滑溜老成,他成心阻止众人追王谢二人,想摆脱—时也是无法摆脱的。心下火起,弯刀更见锋利。削劈勾拐,尽显奇门兵器之利。同时以匈奴语道:「承建包左,文彩包右,上下合攻。」
他这一声令人,众大汉都围了上来,前后包围将少年团团困住,已下定决心先杀了少年再去追杀王谢二人。
「原来你家主子已经死了先在黄泉等着……真可怜。」凌晨见众人合围而上,自己能移动的地方越来越少,不由也脸色微变,嘴上却不肯饶人。见前后左右攻势皆凶狠,勉强避开左右攻势,前后却已避不开。刀气双交袭来,虽未接实,但背后受此重创,「哇」了声,一口鲜血顿时喷出。
「小子,可怜是你。」首领之人见终于伤了这少年,停下他游移的脚步,心下大喜。手中弯刀飞旋,一招「弯刀无恨」,配合着下属们的狂暴刀势,天上似闪过百千道银月。
千江有水千江月,无数的月影遮住所有前后之路,欲将少年斩成乱泥。
生死关头,少年却笑了,笑得一脸若无其事。
千江月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
圆月虽明,怎及天覆万物。
清霜拂夜,月逝冰天。透明的剑光来去虚无,剑刃在月华辉映下,七彩迸射,耀花所有人的心和眼。
一瞬间,天地尽是七彩剑芒,没有一人动弹得了,眼睁睁看着七彩光华迸散出血色狂花。
倒下前的最后一刻,那首领喃喃道:「霜月天……原来……是……」
透明的剑光再次收起,少年想笑,却已不支,单膝跪倒,双手撑在地面,险些整个人也趴在地上了。他身上,五道弯刀飞旋时切开的伤口,正泊泊流血。
「为了将你们聚在一起,区区牺牲还真大。」龇牙咧嘴,不住抽着冷气,漂亮的脸扭曲成狰狞状态,少年毫无保持形象的自觉,难掩目中得意之色。他的真气,只够使用一次「天覆万物」,如果还有漏网之鱼,此时完蛋的就会是他了。幸好,他的算计,目前还没出什么差错,「真气被锁还能一人独斗十五人……」
得意的话语笑到一半,少年脸色大变,这次是货真价实的惨变。
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只有十人,加上林里三人,另外两人呢?
想到王谢二人,凌晨脸色再变,心跳几乎停止。九州聚铁,真要功亏一篑?
虽知现在追上去有可能来不及,少年还是拔足狂奔,脸色铁青。不论是成是败,都要去面对自己铸下的后果。哪怕——赶上去,见到的可能只是王谢二人的尸体。
金乌西坠,残阳如血。不详的色彩冰冻少年火热之心。一路上的断枝残草以及血迹,再再证明了,漏网的二人,已追上王谢二人。
后悔和自责的心情填满了凌晨素来嘻笑无忌的思绪。
太过自大,认为有自己在,就可以掌握一切,却不想,自己现在,也只不过是个半残的废人。
果然,是被大家宠得太过没有分寸了么!
但是,为什么要以鲜血来洗刷自己的愚蠢。
咬紧牙关,远远的,终于见到了,白色的披风和鲜红的鹤氅。掩在路旁的树杆上。
狂奔的汗水迷住了眼,不知无法看清,还是不敢看清。脚步顿住,全身乏力。
「小凌(凌晨)你没事吧?」两道声音同时响起,来不及接住倒下的少年,只来得及扶住他,「你伤得好重。」
紧紧握住两人的手,任性的少年尝到如释重负的狂喜,「你们也没事?」
劫后重逢,加上曾经是自己的责任,连王裴看起来也善良了点。
「别说话了。」瑾儿见凌晨身上伤痕累累,衣服破碎,不由眼圈一红。「我们不该留下你一人的,伤成这样……」
「这些都是外伤,没事的。」凌晨最怕见到女人哭,忙软语哄道:「我这不是还能跑能逃能说话儿么……你千万别哭啊。」
「能跑能跳,不代表不痛。你明明比我还小的,不该是由你来保护我。」瑾儿眨了眨眼,努力咽回眼角的泪光,与王裴一起将凌晨扶到一旁大石坐下,正要解下自己雪白的狐裘披风,王裴已先一步将自己的鹤氅给凌晨披上。
凌晨与瑾儿看了他一眼,他咳嗽了声,有些不自在地转开头,「你病倒了你哥又要烦恼了。」
瑾儿低头一笑,没拒绝他的好意,伸手将自己衣袖上干净的布料撕成碎布,为凌晨包扎止血。
凌晨见瑾儿脸色不好,忙道:「大小姐别包了,你不是不能见血么。」
「没关系!」瑾儿按下他,不让他乱动,「都十年了,已经没关系了。」
松了口气后,终于能冷静想事情。凌晨眼珠子转了转,见远处似乎躺着两个人,不由皱眉,「那二人?」
瑾儿回头瞧了眼,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他们突然追上我们,王公子想跟他们拼,让我先走……」
凌晨听到这,看了王裴一眼,只见他白玉般的脸上多了些伤痕与乌青,给自己披上的鹤氅,也破损了好几处。可怜他一向放纵惯了,怕是第一次跟人打成这样。
王裴见凌晨看向自己,忙转开身子,不让他看自己的狼狈相。
「——后来也不知怎么地,这两人突然变倒下了。我跟王公子正犹豫要怎么办,你就回来了。」
「突然倒下?」凌晨眉一动,等瑾儿一包扎完,就跑到那二人处,一探鼻息,早已气息全无。翻开他们的身子,检查了一番,二人后领大椎穴上微有红肿,大抵被人打中这死穴。看看附近地面,并没什么显眼的暗器,很有可能下手之人只是随手捡了石头扔的,此时混入地面碎石,找到也没用。
这样一来,根本查不到暗中之人的身份。凌晨却似心有所悟地叹了口气,放下手,站起身。「好了,我们快走吧,今天真是多灾多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