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外断桥边,寂寞无主开。已是黄昏独自愁,更着风和雨……」读到这,他抬头看着梅花,不觉有些怔了。千头万绪涌上心头,不知该从何处解起。
「谢爷是在想我么?」清脆的声音笑嘻嘻打破安静,「不然干嘛看着梅花发呆?」
谢峦叹了口气,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哪天你能懂规律了,老李大概做梦都会吓醒过来。」说完回过头。
「有那么夸张么?区区一向都很守礼啊,李叔没那么脆弱经不起吓的。」少年不改跳脱本性,一下子就蹭到梅枝上去坐着,指着自己笑眯眯道:「一枝春雪冻梅花来喽。」
如此厚脸皮的人物,谢峦确是前所未见叹为观止,「那你现在来有何事?」
「怕谢爷对区区相思日长啊~」见谢峦脸上已有不悦之色,只得吐吐舌头,正色道:「其实是为了……没事真的不能来么?」
谢峦只觉这小孩子真是不受教,偏又有丝怀念的感觉,让他狠不下心硬不下脸,「你没事就陪瑾儿去吧,毕竟除了陪瑾儿,你也没什么一技之长吧。」
「难说,难说~」少年双脚在空中晃着,歪歪斜斜地将身子靠在树枝上。谢峦很怕他又这么直接摔下树来,内心却又有股恶意,想弄断那树杆,好看少年灰头土脸。却听少年道:「区区也是有一技之长的,比如区区过目不忘,精于算计,谢爷放在北鸿院的那批火药,区区就可以帮你盘点清楚。」
谢峦脸色微变。「什么火药,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也不懂啊,只不过前几天夜里经过北鸿院时,看到有人趁夜在搬东西。区区是个好奇之人,自然跟上了。爷,区区不只是精于计算,而且力气也不小,绝不下于一般大人,比那些护院更能让别人不多加注意哦~搬些箱子对区区而言,易如反掌。再说这种生意,赚的钱多,只要爷让区区去帮忙,区区绝对不会去告密的。」
谢峦看着少年半晌,无法从他笑嘻嘻的神色里看出他到底是认真还是玩笑,是威胁还是利欲攻心。将杀机缓缓压下,谢峦吸口气:「你到底想如何?」
「应该说,你到底想如何才是。」少年还是一脸无赖笑意,目中却另有一种神采飞扬,与谢峦初见到他时的违和感一般。他不适合这种青衫朴素的打扮,生来便应是人中龙凤,倨傲而华贵,「你真想与庆国合作,灭了中原么?」
谢峦微微一笑,一惯的平和温文,带了点叹息,「有那种奸佞受宠的皇帝,躲得过这次,难免还会有十次,一了百了的话,何尝不是好事。」
「……对你来说,只有你想保护的人,才是人命么?」
谢峦淡淡一笑,放下手中书卷,「我一介手无缚鸡之力,又无权无势之人,你说,我要拿什么来保护家人?」
少年也开始叹气了,「话不是这么说的……唉唉,真是让区区也无从说起的一笔乱帐啊!」说到这,少年伤脑筋地抱着脑袋哀叫,明明是好像很危险的叛国通敌大事,现在看来却像个笑话,「大小姐,还是你来说吧……区区真的说不下去了。」
「瑾儿?」谢峦一讶,一身冷厉气氛尽敛,回过头,果然见到少女—身粉色装扮,披着白色的披风,站在月门外。
「大哥。」瑾儿唤了声后,顺便瞪了凌晨一眼,气他出卖了自己。
谢峦冷静下来,见两人眉目传情,心下又是一阵烦躁,「你们想干什么?」
同时想到瑾儿只怕也知道了自己与庆国往来之事,更是烦闷。
「大哥,你喜欢我。」少女犹豫了片刻,终于开口,苍白的小脸微微一红,「是吗?」
意料中的问题没出现,非意料的问题却出现了。
隐密的情怀被揭破,再加上有凌晨在场,谢峦只觉一阵狼狈,正想断然否认。但见到瑾儿微颦的眉,突然觉得,否认也没什么意义了。
「不错,我是喜欢你,超出兄妹正常的喜欢。」
说出的话语,伴着释放后的轻松。谢峦闭上眼。
瑾儿轻轻吐了口气,「大哥喜欢我,是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吧?从我陪你爬树,摘花,摔下树的时候吧?」
「没错。我永远记得,你摔下树,我急忙奔过去时,你故意闭气,然后睁开眼睛吓我。」谢峦苦笑,「结果我打了你一顿,你不哭,听到我不想理你时,却哭了……你从小就这么倔强任性……」
「大哥,你会打女孩子么?」
谢峦一怔。他虽然一向温文有礼,从不暴力对人。但关心之下,或有失控也是常事,瑾儿为何这样问?
「大哥,我一向体弱多病,能跟你一起爬树么?」瑾儿又一问。
谢峦又是一怔,他记得瑾儿的身体在家破前是很好的,只是家破后,生了一场大病,才变成现在这多病的身子。
「大哥,我与你差了十岁,纵然与你一起爬树,你一个十五岁的人,会看不出五岁孩子装晕的把戏么?」瑾儿问了第三问。
瑾儿天性聪颖……谢峦给自己找了无数的理由,不想去面对这些问题后面真正的答案。
「因为,跟你一起玩的,从来都不是我啊。」瑾儿低低叹息。
「不是你……」谢峦呆呆地重复着。
「那个人,是与你青梅竹马,但那人的父亲,却逼败了我们家。你过度激动下,大病一场,醒来后,便彻底决绝地忘了那人,将与那人曾经经历过的一切记忆,都转到我身上来。」
目光闪动了下,谢峦抚着脑门,「大病?为何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大病你应该记得吧。李叔抱着你,跑了好多家医馆求大夫……只是,就与那人一样,你以为,这也是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大哥,你真的不记得你那场病的痛苦了么?」
谢峦表情木然不语。
「那时怕刺激到大哥,虽然发现大哥认错人,大家却也不敢挑明,就这样将错就错下去。时间久了,连瑾儿都要以为,瑾儿当初是没有病的,跟大哥天天玩在一起的,大哥喜欢的,真的是瑾儿……」说到最后,她的声音低了下来。
那时的她,也不过五六岁的年龄罢了。
谢峦呆呆地看着瑾儿。他一向不是激烈的人,但对于自己对瑾儿说的,颠覆了他前半生的事,却也觉得自己的反应太平淡了,为什么一点激动愤怒的感觉都没有?
那些曾经出现的景象,我一直以为是梦。可是,什么是梦,什么是真实,我已经看不清了。这样的人生,到底是不是笑话?
——或者,其实早就知道,这些事是真的,只在等着,有人来揭破这个虚假的梦……
逼败谢府的,是王府。
王家与他同辈的,只有男孩,没有女孩,他是知道的。
王家最有可能的……
难道,才解开了乱伦的痛苦,又要陷入背德的漩涡了?!谢峦悲凉的心中,突然涌现一丝啼笑皆非。
瑾儿瞧谢峦脸色一变再变,轻声道:「大哥你这么聪明,一定已经猜出几分事实了……」
「我什么都没猜到!」谢峦断然说着,「既然是场误会,解开便好。少小时的童言稚语,哪能当真!」
「若不当真,你会喜欢上大小姐,而痛苦这么久么?」安静了半天的凌晨终于跳下树来,「不要一说到小孩子的话就说当不得真,年纪小便是一切的藉口么?年纪小不代表承诺不真诚,不代表不懂得感情!」
谢峦被他推得退了一步,「我……」
「还是你发现对方是男的?」凌晨用力鼓掌,「好,如果是为了这个原因,那我支持你!比一下当然还是瑾儿好……」说到这,被少女在一旁掐了—把——不帮忙也别添乱!
「他……给我点消化的时间。」谢峦又退了一步,伸手揉了揉眉心,冷静说着。面对一波又一波的冲击,他还能保持清醒,少年不由也对他刮目相看——毕竟,没几人能在知道自己原来喜欢错人,该喜欢的,是那个一直与他作对,被他认为是情敌的男人时,还能保持正常的思索。
其实,小时候的感情,或者是引子,但未必要连累现在的生活。时间下,什么都会过去……
谢峦如此想着,抬头看了眼凌晨,前因后果想一想,叹了口气——这话真是自欺欺人得紧。
「瑾儿,小凌总出现在我周围,是你示意的吧?想提醒我关于某些事的记忆?」谢峦淡淡问着。
少女没有否认,羞怯一笑,「因为我觉得,他很像。」
那种轻佻又无礼,带了几分任性的态度,的确有点像王裴,还是小了十来岁的王裴。
谢峦为自己的眼光而郁闷,为什么当初会喜欢上那样的人呢?
「好,提醒我记起这件事后,你们又想如何?王裴喜欢瑾儿才有此祸,难道我记起我曾经喜欢过他,祸就会没了?」谢峦还是神智清醒地算计现实问题。
「大哥,你怎么还会认为他喜欢的是我呢?」瑾儿抚着头,「他三番五次在追的,不就是你么?」
是这样么?谢峦有点想不起来,眨了眨眼。
他与王裴是怎么交恶的呢?
依稀是很久前,几乎被遗忘了的第一次见面。王裴的确曾经兴冲冲地扑到自己身上,被自己一脸惊讶地拒绝了。后来王裴一直亲昵地对着他,只是他提防着蛇鼠一窝,只怕另有什么算计,一直敷衍了事。慢慢地,王裴发现了自己对瑾儿专注的目光……
是了,与王裴的交恶,是从王裴调笑性地问白己,这么喜欢瑾儿,舍不得将她嫁了要怎么办。自己只是惆怅一叹……从那之后,他便口口声声非要得到瑾儿。
「他想把我弄走,也是讨厌我一直妨碍他勾引你的……」瑾儿抿嘴一笑,说到这,外面不知什么人扔进一块大石头,「嘭」地一声溅起积雪,「——好吧,不是勾引,是提醒。」
瑾儿羞怯的笑容不变,眼神幽幽,「提醒他才是大哥的正室夫人……」
这次扔进来的石头比之前的更大块。凌晨手快,将瑾儿横腰一捞带到一旁。谢峦就没那么幸运,石头撞在先前的大石上,积雪再扬碎石四溅,谢峦举手遮脸却慢了一步,碎石划过脸,割出数道血痕来。
「哎呀~」瑾儿尖叫,哽咽道:「大哥你受伤了,血流这么多,痛不痛?」
谢峦抚着脸,还来不及有反应,角落的树上突然摔下一个人来。那人不顾身上摔得又是泥又是雪,爬起来就爬住谢峦抚在脸上的手急切问道:「你受伤了?伤得多重?你们站在那边傻了啊!还不给本少爷叫大夫来!」
这边急得直跳脚,那边却是慢条靳理。凌晨松开瑾儿后,蹲在地上托着下巴喃喃自语。「果然,太过关心会让人变白痴的。不过本来也不如何聪明就是了。」
王裴闻言脸色一变,拉下谢峦捂在脸上的手。谢峦端正温和的脸上,除了几道细微的刮痕,哪有什么血流很多的重伤。
脸上五花八门色彩交错,王裴知道自己上当了。
见王裴狠狠瞪向自己,少女弱不禁风地晃了下身子,目光幽幽地叹了口气,「瑾儿是见血就晕的大家闺秀,刚才受了点惊吓,有点承受不住。小凌,你扶我一把吧。」
王裴只气得牙痒痒的,回头狠狠瞪着谢峦:这就是你喜欢的,一心想保持的人的真面目!——等对上谢峦平相温文而微带疑惑及探索的目光时,想到先前瑾儿已把自己的底掏得差不多了,脸不由刷地一红,马上手足无措想走开。
「他们说……你喜欢我?」谢峦看王裴有些同手同脚,僵硬的反应十分有趣。与王裴见面,他每次都是用愤怒嫉恨的目光看着自己与瑾儿。自己觉得他这态度甚为有趣,也从来没多计较……几曾想到,他原来是藏着这样的心思,也有这样的一面。
王裴看了瑾儿一眼,瑾儿依然弱不禁风地捂着胸口——我说这么多,好累了,剩下你自己接手吧。
王裴气得想跺脚。他平日在太原横行惯了,现在怕吓到好不容易才明白自己心意的心上人,以至什么话都觉得不得体说不出。面对谢峦的问话,脸涨得快滴血了,还是挤不出半个字来。
「感情的力量多么神奇。」凌晨咬着朵刚摘下的梅花,咋舌不己,「你能想像会有见到王少爷这种表情的一天么?」
「你们给我……」找到了发作对象,王裴马上转头大吼,只是吼到一半,看了眼谢峦,硬生生把滚字改掉,「出去!」
谢峦低低叹了口气,「原来是瑾儿会错意,你并不是喜欢我……」
「谁说不是!」王裴直觉就是否认,叫完才觉完蛋了,横竖现在什么形象都没有,索性自暴自弃,恢复了一惯的流气蛮横,上前揪住谢峦的衣领,近距离道:「他们说得没错,我,我……我喜……喜欢……」
少年男女在旁加油打气:「我喜欢你,我喜欢你……」
王裴脸色又红了起来,结巴半天,一个你字始终说不出来。抬头看着谢峦温和而迷惑的目光,哎呀惨叫—声,自我嫌弃地转身跑出谢府。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王裴郁闷地又向湖面扔下一块石头。石头在水面溅起水花,舞出漪涟,一如他此刻混乱的心境。
「你来笑话我么?你帮我这么多,我却连话都说不出来!」更生气地搬了块大石头,狠狠甩了出来,「随便你笑,你又不是我,这个感情我守了十多年了,这种小心翼翼,想珍视的心情,你自然不明白。没说出来还有希望,说出来,他又拒绝的话……」说到这,声音低了下来。
身后之人默然无语,似也不知该说什么来劝慰他。
「当然,你又要说他很温柔,不一定会拒绝的……不拒绝不代表就会接受!可恶,他答应过我,他的温柔只给我一个人的,言而无信的混蛋!」又是一块大石头下水,溅起人身高的水花,甚至溅到岸上来,王裴才觉得解气。
「这个湖早晚会被你扔的石头填满的。」
平和醇厚的男声,绝不属于少年男女中的任何一位。王裴吓得跳了起来,回过头来:「你……你为什么会在这?对了,是瑾儿告诉你的吧?」
谢峦没有回答,只用不甚苛同而微带疑惑的目光,问道:「为什么我一定会拒绝?」
「那你要接受么?」王裴大声问着。
「不。」谢峦摇了摇头,看到王裴黯下来的目光,「我还要想,要想清楚……」
「哈,我就知道!」闷闷坐下,头趴在膝盖间,「你又不记得以前的事,等你想清楚,像我这种劣迹斑斑的人,又是男人,哪有什么值得喜欢的地方。」
「为什么要想起以前?不能喜欢现在的你么?」谢峦也坐了下来,歪头看者王裴。从来没有以这种角度看着他,「以前和现在不都是你?如果以前会喜欢的,现在应该也会喜欢吧?而现在不喜欢,那以前如何,对现在是一点意义都没有。」
「如果你能想起你以前喜欢我,我还有拐走你的机会。」王裴沮丧道,「你才不会喜欢现在的我……」
「谁说的?」谢峦否认。
「那你喜欢?」王裴眼睛一亮。
「不知道,我还在想。」谢峦微微一笑,看王裴又由精神转入沮丧,十分有趣。
「你在玩我!」王裴气得牙痒痒的,平时哪有人敢这样对他——果然先喜欢上对方就代表会被吃得死死的么?
「怎么可能。」谢峦无辜的表情,充分证明他与瑾儿的血缘关系。
王裴白了他一眼,还是叹气,「算了,你现在肯坐在我身边,就够了。」说完,向旁挪了挪,更靠近谢峦。
谢峦眯眼看着眼前的湖面,这里路迹复杂,人烟罕见,湖面清澈可见正在溶解的浮冰。风很冷,一个人坐在这里,一点也不舒服。但相偎的两人,体温互暖……
眼前的风景,似乎都没变过,两个小孩子靠在一起,一个哭得唏哩哗啦,一个松下充满警戒的脸,软语哄着。
「只属于你的温柔啊……」谢峦喃喃说苦,看王裴放在膝盖上,冻得又红又肿,还被粗砺石头磨出几道白痕的手,不由伸手握住。
「咦?」王裴瞪大眼看着谢峦,目中有着期待。
谢峦微微一笑。「你的手很冰。」
不能告诉你……不能现在告诉你,我看到什么。
***
王裴走后一会儿,谢峦也出去。少年没跟过去看热闹,转头瞧瞧瑾儿。瑾儿目光幽幽,低头不语。
「好了好了,一切都解决了。」少年伸了个懒腰,睨向瑾儿,「你也喜欢谢爷吧,你不说,他也不会发现,何必成全那对……」那对什么拖了半天没说下去,依着口气,不会是什么好话。
「小凌,你讨厌两个男人在一起?」瑾儿轻笑起来。
「……我讨厌两个男人为了在一起而伤害了女人!」少年斩钉截铁说着,目光黯然下来,「所以说,我一点都不喜欢干这种事啊——我的热情素来只为美女而提供。」
「任何一个三角关系都会有受害苦。大哥与我在一起的话,王裴就是受害者了,不是么?」少女低声笑着,「我这感情,原本便是偷来的,王裴能持续喜欢大哥十多年,不求任何回报。你真觉得伤害他无所谓么?」
少年抿了抿唇,不语。看少女用幽幽的目光望向天空,「而且,我也喜欢王裴啊。」
「啊?!」少年瞪大眼,「你也喜欢王裴?」
「没错。」少女点头,「任何喜欢我的人,我都喜欢他。小凌,我也喜欢你,喜欢红绡……」
少年顿觉一阵无力。罢了罢了,女人心海底针,搞不清就千万别试图去研究!
少女托着腮低头微笑,轻风不语。
岂能没有遗憾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