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儿啊,怎么最近少见你出来?”项肆辰的母亲白柔,一边在田中收着油菜,一边向往家中来的项平打招呼。当然,在他后头,少不了法善的身影。
“我的那点事,婶婶你怎会不知道。肆辰在忙吗?”
知道项平多少在挖苦她,白柔只是笑,当项平走远,法善走近时,白柔跪下,以头触地磕一个头。
油菜长得高,只管找项肆辰的项平没注意到,而一心在项平身上的法善,见白柔如此,只是点个头,轻声说:“怎么对我怎么大的礼,请起。”却也没有跟着项平到田中的屋舍,只站在原地,待白柔抬起头来,两人相顾的眼神中,满是熟悉。
在屋后磨刀的项肆辰,见项平来,笑迎道:“我还以为你不打算出门了呢,怎么想来?”
“就是闷太久了,想找你去听听新故事。有没有什么我能帮的?”
“不用,我把东西收好,再跟我娘交代一声就走吧。”
法善住进项家中已有两天,只要项平不踏出项家门,他也不会亦步亦趋的跟着项平。家中吃饭,是单独替法善在房中开素菜。所以法善平时只在项平房中打坐,加以法善的话少,除非有人问他话,他未曾主动开口,就算答话,也都简洁。家人替他将外观梳理整洁,在项平眼中也不怎么碍眼,渐渐就习惯法善的存在,能很轻松地无视法善。
走在许久未见的热闹街道上,项平真有恍如隔世的感受。
项肆辰见他心情好,试探地问:“你跟你身后那个人处的还可以吧?”
项平虽然因此皱了眉头,但随即展开。
“没什么好不好的,反正根本没什么交集。我爹娘除了这样安排外,也没别的,好似光这样就能躲过死劫吧。”
项平还不是那么懂生死,所以说得轻松。项肆辰倒比他想得多,但在家中问白柔,他也没多说。
两人来到微翠亭,项平刚踏上,就有个人要扑进他怀中,
却给法善拉住,所以没扑成。那人瞪着法善,待项平与项肆辰看清那人是谁,赶忙把他们带出微翠亭,转进人少的小巷中。
“可莉,你怎么穿这样来到这里?”在项平眼前的,是扮成男装的罗可莉,秀丽的脸庞满是不解与怨怼。
“邱清老早把我跟他的亲事昭告天下,不这样我怎么能来找你。我可在这等了好多天。”
项平这几天都烦着法善的事,此时若是没遇见罗可莉,项平怕是把他与邱清的婚事不知丢到哪去,十多天来未能想过。
项肆辰劝着罗可莉:“可莉,你也该明白,就算你来找平,也不可能改变什么。”
在项肆辰眼中,罗可莉与项平还没到互许一生的地步。小时候,孩子圈内是项家班与邱家班,还有两边都布衣服的小团体,罗可莉就是其中之一。自小项平对罗可莉存有好感,但罗可莉不是全心依赖项平的感情,也不会讨厌邱清。
罗可莉不理项肆辰,对项平说:“那你也不来找我,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
“这……”项平原有不满,这时都已烟消云散,再说,家中的安和对他来说更重要,说他没种也罢,他不能真与邱家做对。
“这位女施主只是不安罢了。”令人感受不存在的,此刻吸引了三人的注意。“突然间被决定终生,自然会想,如果是自己的抉择,是否会好些。但女施主,你也很清楚,邱公子虽然任性娇纵了点,却是个懂得疼惜你的人。这两个人,都让你放不下。”
罗可莉低头不语,似是默认,却让项平转身离去。项肆辰追上前去,对法善说:“你说得虽然没错,但有些不需要在平面前说出来。”
项平走到微翠亭,项肆辰挨着他一起坐下。项平不自觉地寻找法善的踪影,没见他如以往跟着,竟让项平有些担忧。
说书人简短地说明今天的故事,是一只千年白狐游历人间百年的故事。项肆辰小声地对心神不宁的项平说:“这是我娘的事。”
项肆辰本没打算怎么坦白,他的父亲写话本给人说有十多年了,近来灵感不再,想要封笔。白柔便要他写她的故事,作为完结。
项平被吓了一跳,但说书人已开始说话,不好多问项肆辰,只好专注在故事中。
***
安异志传——各位客官,今天的故事,名叫狐僧。但不可说是一只化为僧人的狐狸,或是化为狐狸的僧人,而是一只白狐与一个僧人的故事。
替我们写了上百篇话本的项狐先生,把这当成他的封笔作。书还没写完,名儿还没取好,咱家老板就忍不住先拿一段要我说给各位听。这可不是赶鸭子上架,而是连老板,看了都忍不住想早点让各位知道,可见这故事之吸引人。
好,闲话休提,咱们开始说这狐僧。故事的开始,在蜀山的白木林中。
在这儿有一群颇有修位的狐狸在此生活、修行。他们听过风道的传说,但他们视狐的形态才是高贵,所以不许族人化身为人形,或是上风道求变为人。
一只名为白柔的千年白狐,从未出过白木林,贪玩跑了出去,让专抓奇兽的恶道士给抓住。本依它千年修为,法力不会输给人类的道士,但白柔没见过人,也没用法术伤过人,比人类婴孩还不懂人间事故。空有高强的法力,却被那道士给控制,替他做些抢掠、要挟乡民的事。
乡民到处请求道士、法师替他们除狐妖之害,那恶道士就是等这机会,于是对乡民说,他赶走那妖狐得费上数十年修为,乡民要献上百两黄金他才愿意动手。
白柔本就是受恶道士控制,自然在乡民面前被那道士收服,将她的元神收在一个青竹筒中。大家都感佩不已之时,只有一位修行僧看出端倪。
那位修行僧趁大家欢欣,道士被灌醉之时,他自道士怀中取出那个贴上符的青竹筒,连夜离开村镇。
修行僧在黑夜森林中撕开青竹筒的符,里头是一截白狐尾,还有一个白狐晶魄。修行僧将白狐尾及晶魄放在地上,隐在树后等着。不一会儿,一只受伤的白狐,蹒跚地走近,将她的尾巴叼起。也许是受伤太重,或是为终于能自由而放松,还没能收元魂就倒下。
修行僧走出来,将她抱起,往山上的破庙走去。
隔天清晨,白柔醒了,见到那修行僧,是一脸愤恨。僧人劝她早日回白木林,白柔却执意要找那道士报仇。她以前不懂以法术伤人,但给那恶道士控制下,虽不是她的意愿,也懂得该怎么用法力去伤人。
修行僧没说话,但白狐的感觉灵敏,反问僧人为何这般难过。
僧人说:“你法力高强,要杀一个人绝不难。只是,你在受那道士控制时,不也难过伤了村人?虽那道士是恶人,你要杀那道士,我拦不了你,也不想拦你。只是没人会感激你,反而会埋怨。我自然知道你不要人的感激,也不在乎有人恨你,却是误了你自己的修为。的确,你的修为是你的,我只是……有些不舍得你这纯洁的魂受染。”
柔不懂修行僧的意思,还是丢下僧人,回到道士在的村镇,化身为一名美丽的女子,准备诱惑那名恶道士,再伺机动手。
那道士心虽不正,毕竟还是有上乘的功力,知道眼前的女子有妖气,但不认为自己会吃亏,也就与她虚与委蛇一番。两人一番谈笑,正要熄灯就寝,修行僧闯进道观中,将柔带走。
柔奇怪僧人怎么将她带走,僧人却说:“你的目的达到了,但你不知道他接着要对你做什么。”
原来,那白狐毕竟还是心软,决定对道士处以小罚。在谈天间,白狐身上的香气,堵住他的八脉,要是运用法力,只会慢慢减少他自身的功力。但她毕竟不经人事,不会明了道士会怎么占她便宜。
此后,柔自认无颜回白木林,便跟着僧人四处旅行。
今天这段就到这,接下来的故事,还请各位静待下回分晓。
***
自故事开始到结束,项平都没见到法善到微翠亭。回程的路上,项平只得装着不在意法善的行踪,向项肆辰问着有关白柔的事:“二叔怎么,竟把婶婶的事写成话本?”
“我爹想封笔,娘就要他写她的事,做个纪念。今天这才是开头呢,后头会说到他怎么遇见我爹,为什么上风道,还有啊,怎么取得白木林老祖宗们的谅解。”
项肆辰也发觉法善不在,频频回头找寻。
“二叔写到哪儿啦,能不能先跟他拿来看,不然下会要等到三天后呢。”
“就是没写完,才要等三天,因为是封笔作,微翠亭的老板逼着我爹要写长点呢。”
回到项平家门前,项平与项肆辰告别。进了屋门走入正厅,对里头的项大娘大声招呼后,走进后院。正要开房门,就听项大娘叫道:“平儿!法善师父怎么没一起回来!”
这一问让项平一阵气血冲起,怒道:“我怎么知道!”而后用力地关上房门。
项平在房中闷到肚子饿才出来,正厅桌上的饭菜准备得差不多,项芹已坐在桌前等开饭。项平瞧见法善正在隔壁的佛堂中打坐,不多理会,对项芹说:“今晚吃什么?”
“今天十五吃素,爹娘请法善师父同桌用餐。你呢?与我们一道吃,还是开在你房里?”
项芹九成有听见下午项平对项大娘吼着的话,此时虽在问项平的意见,但话中激将的气味更重,项平对这招从来没有不上当过。
“吃素又怎样,干嘛我要一个人在房里吃。倒你,都几岁了,还在这等饭吃,也不帮帮忙。”
“要帮你去,我绣了一天,眼睛累得很。”项芹的刺绣,是有在画坊、布坊卖的,为家中经济的来源之一。一家就项平没赚过钱,这时也就乖乖地进厨房。
项平在到厨房的路上,想着也许爹娘知道他活不过二十岁,所以才让他肆意的玩,没提过要他工作、成亲什么的。
“这样也好,省得以后一堆牵挂的……”项平随口说,却没真的懂得该牵挂的是什么。
一桌饭菜布置好,不必项平去叫,一家人都陆陆坐上桌。
“法善师父,请上座。”家有贵客,项大叔请法善上主座,法善没有推辞。
接着按平时的坐法,项大叔旁是孩子自大到小围到项大娘身边,这人数排下来,项平就正好在法善对面。
项平气闷闷地低头吃饭,听着项大娘问法善喜欢吃那样才什么的。法善回的,不外是说不挑、或是能果腹就好的话,根本不能知道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有什么喜爱。
项平伸手去夹桌中的凉拌豆腐,力道没拿好,怎么都挟不起来,还散成一片。这时他见一只瘦骨嶙峋的手,平稳地挟起一块豆腐。
项平这才想到法善的右手断了,好奇他是怎么吃饭的,偷偷地抬起眼睛看他。
法善的吃法没让项平惊讶,就是将碗放在桌上,以筷子挟着饭菜,他坐得直挺,不是弯腰就筷,平稳地将饭菜送进口中。法善吃得很慢,口中的东西,嚼了许久才吞下。
虽然他只住在项家两天,但整洁的外表,规律的三餐,让他的脸色比之前好看多了。不过还是消瘦了点……
“拜托你,有汤匙可以用,别把好好一盘豆腐变成豆花。”项芹晾一只汤匙在项平眼前。“还有,都住在一起,要看人不差这一时,好好地吃顿饭。”
项平接过汤匙,口中还不服输地说:“豆腐花才不是这种样呢……”惹得项家人一阵挖苦的笑。
晚饭后,项平收拾好碗盘,正要踏出门,法善就到他身边。项平看着他,心里纳闷王母娘娘不是没给法善法力,怎么他只要出门就会被法善发现。
项平扭过头不理法善,径自走出门也不关,留着让法善处理。他这时出门是要到项肆辰家,想他二叔借些旧的话本回来打发时间。
除了市街,到田埂小道里,这路项平走的熟,只靠夕阳的一点余光也不会出事。与项肆辰拿了些话本后,在于他们一阵寒暄,外头天色已暗。但月亮出来了,不会是不见五指的黑。
项平在回程上也很轻松,却冷不防地被法善拦腰往后一拉。
“你干什么?”不等法善说话,项平就听见一阵寒风声,往田埂上一看,一条手臂粗的蟒蛇正打横经过前方。两人还稍微等了一下,那条蟒蛇才完全通过眼前,法善也就放开了项平。
一时间,项平不知该不该对法善道谢,最后还是一个劲地往前走。
直到就寝前,项平才借着睡意随口问:“你今天下午没到微翠亭?”
法善在蒲团上打坐,项平总是不知他是醒着还是入神去了。
法善回道:“我送罗施主回家,他们留我诵一段平安经。”
“喔。”听法善这么说,项平心里搞不清是什么味道,喃喃地说:“要是我在那时出事,看你怎么办……”
法善却听得清清楚楚,还回道:“若你遭逢事故生不如死,项家人下不了决定,我会让你少些痛苦,死得干脆。”
项平猛然想通。
是啊,法善他来,不是为了保护我,而是为了杀我,为了让我死得轻松……本来躺上床的项平,又坐起来。
“那你为什么救我那么多次……要是我早点死,你也就解脱了吧。”
法善睁开眼,转过头看着项平,那眼神平静无波,项平看不出任何感情。眼前这没有感情的人,说着无情却又无奈的话。
“解脱的不是我,而是你。你救了我,不仅修为没了,还得受九世轮回之劫数。等这世结束,你救我的罪就还清,而我甘入无间地狱,你不会再与我有任何关联。但是,对你身边的人来说,死毕竟是死,能多活着一天,是一天的回忆。”
这话中的冷漠让项平无法消化,索性不去想,只回道:“那些事……我不知道!”
项平倒下以被蒙头。他心中莫名地觉得难过,法善的冷漠,使他胸中满是凄凉、悲哀与无奈。
这时他还是不懂为何法善的冷漠令他难过,他也未曾想过,若是自己的死,对家人是痛苦,能一天的回忆,是一天;但对法善来说又如何呢?漂泊三百年来的等待与寻找,就是为了让他死得痛快?
***
各位客官,上回说到白狐柔,跟着僧人四处云游。
那白狐虽已有千岁,却仍像个孩子,对人世充满好奇。加上有僧人的保护,就算僧人一直劝她回白木林,她是怎么也不听。她爱缠着僧人问东问西,僧人是个安静的人,仍尽量回答柔所有的问题。
只有一件事僧人不回答她,僧人的名字及过去。
柔知道人有各行各业,并非生下就是作哪行后,也爱问起僧人在成为僧人之前,是在做什么,僧人从来未说过。
有一天,他们在山间,自一群盗匪手中,救下一名被受凌辱的少女,并自她手中拿到一只发簪。
那是一只打造两只粉蝶交错飞舞,各从一羽下延伸成叉装的银叉,在羽翼上各镶着蓝色、黄色的碎琉璃。
少女说她遇到抢匪,那是她们家的传家之物,要僧人替她送回河北老家中,替她向家人道歉。
那一天正是她二十岁诞辰,家中将她许配给别人,但她心有所属。于是与她的爱人决定私奔,还偷了家中传家物出来。却没想到与爱人在山路上遇到盗匪,那男人把她推进山贼中,然后自己逃了。
少女虽被两人所救,但交待完后,便拿起山贼遗留的刀要自尽,僧人抓住她的手。
少女以为僧人不让她死,哭着说她已无颜回家,一个女人受到这种事,她怎么都活不下去。
僧人却道:“让我帮你解脱。”
劲道刺入她胸膛,少女在临死前看着僧人,竟是笑着对他说:“我终于又见到你了……这是第……次吧……”
柔一脸不解,两人将少女埋葬好后,柔问僧人:“那女孩是怎么了,你们是第一次见面,怎么说终于,又是第几次呢?”
僧人只谈轮回。
白狐聪明,又问:“那是说,那少女前几世见过你,所以才那样说罗。可你说普通人转世后不都忘了前世的事,怎么她这会儿又想起来了?还有,人没能活得像精怪那么长,你也说你不是仙人,那你到底是什么,又活多久了呢?”
“快两百年吧……”僧人这么说,但柔不信。
妖有妖气,人修形成仙也会有仙气,但她眼前的僧人,却是普通人的气息。而刚刚在救人时,他虽没杀人,可那煞气是藏不住的。难不成,是魔?
柔决定要一直跟着他,僧人现在看来约莫四十岁,普通人活到八、九十岁就是长寿了,她要看看僧人是不是真会不老不死。
过了三十年,僧人的外表没什么改变不说,两人旅行至边境战场,僧人又自一人手中,收到那只发簪。
那是一只打造两只粉蝶交错飞舞,各从一羽下延伸成叉装的银叉,在羽翼上各镶着蓝色、黄色的碎琉璃。
这究竟是怎样的因缘,白狐是否能看透僧人所隐瞒的过去呢?两人又会遇见怎样的事故,请各位静待下回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