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发脾气、没有破口大骂、没有粗手粗脚踢东西气什么都没有,安静得不像是平常随便一激就动怒的司冠,在窗边盯着玻璃,从他背影读出的是茫然无奈的讯息。
方慕白走到他身后,略高的身影映在窗上,正好将司冠完全罩在里头,然而这时他却发现司冠比他刚认识他时长高了些。
“你看,刚认识你只到我肩膀,现在已经到我耳边了。”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自己也不知道有什么用。
被堵在窗户与他之间的司冠仍然一声不吭。
方慕白深深叹了口气,张开双臂环住他前胸压向自己。“够了,司冠。我不会安慰人,我也不觉得你是脆弱得需要被安慰的人,不准再这样什么话都不说,听见没有?”
须臾,方慕白的双掌感受到司冠前胸的起伏,听见他说话的声音,用仿佛有很多疑惑似的语气问他:“你要我说什么?”
“说什么都可以,就是不准什么都不说。”
“你要我说——说我这个人坏透了,连自己的老妈都不相信她生下来的儿子不会偷东西?还是要我说我活该倒霉,就是平常打架打多了才会落到没有人相信的下场?你要我说什么?”胸口又涨又痛,仿佛有什么活的东西寄生在他胸腔里,现在长大了,正蠢蠢欲动想钻出他的身体得到自由,钻得他痛苦难当,整个胸腔就像快爆炸一样。
“你要我说什么!”低哑的喃喃自语忽而变成暴躁的怒吼。
好痛!好难受!这个世界没有一个人相信他,每个人都把他当作坏孩子看待!他有什么地方做错?他什么都没做,为什么要挨一群不相干的人的骂?为什么连自己的老妈都不相信他这个儿子?为什么他要挨别人的白眼?就因为他家里有个爱赌博的老爸、有个喝酒陪笑的老妈?有一天到晚吵不完的架?有一个叫作什么破碎的家庭?
这跟他有什么关系!这又不是他愿意的!
“司冠!”
方慕白的呼唤就像引信,让情绪崩溃、控制不住自己的司冠转身揪着他大吼:“我有什么错!为什么每一件事都怪到我头上?我是心甘情愿出生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吗?不是啊!被生下来是任何人都没有办法控制的事,但为什么偏偏只有我?只有我是别人不要的东西!既然不要我就不该生下我!为什么?”
“司冠!不准说这种话!”将他扳向自己,方慕白扣住他双臂,含怒的目光锁住他激动的神情。“我不准你再说这种话。”
司冠挥臂甩开方慕白的手,狠狠的瞪他。“你要我说的不就是这些吗?”
“我要你说话,但不是要你自怜自艾!”
“放屁股”司冠推开他,往后退直到后背碰上窗户,想起邻居两极化的态度,年少方刚的血气就觉得愤恨不平。“少装出一副好人的模样,念法律了不起啊!凭什么对你的态度好像在看神一样,看我就像在看过街才能鼠嫌脏嫌臭!我是做了什么?抢劫?放火?还是电视上的通缉犯?他们凭什么像看见虫一样的看我!”
邻居长久以来那种侧目、厌恶的态度是种无形的武器,平常倔强的他绝不承认自己会被这种可笑的态度伤害,但是长期的日积月累下,一旦心中强自压抑的怨怼决了堤,就怎么也无法力挽狂漾,导致年少不知道该怎么排解这份怨恨的司冠失控地拼命怒吼。
“谁想要一个只会赌博打老婆的老子!谁又会要一个在酒店上班的老妈!我不要啊,可是有没有人替我想过?我能选吗?我可以选择自己的老爸老妈吗?我可以选择自己投胎到哪个家里吗?我不能啊!为什么他们要把那个乱七八糟的家算在我头上?为什么要看不起我?为什么——?”
“够了!”抱住他不让他继续说下去的方慕白大声喝止他似乎永无止境的怨恨。他积累了多少不平、多少怨恨?为什么就是没有人能发现他内心深处压抑的痛苦?难道他们这种不被期许的生命就活该受这种精神上的折磨?“不准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相信你!你还有我啊,难道你看不出来我相信你吗?”
叩叩!门板在方慕白说话的时候被人在外头敲响。“慕白,是我李拓啦,你在不在家?”传进来的声音并没有人理会。
“我相信你什么都没做,相信你是个好孩子,你绝对不会是别人不要的东西!我不准你这么说!”
门锁发出被传动的声音,接着门被打开,李拓不请自入并质疑:“喂,你怎么没锁门,要是”
“不要再装好人的模样!我看了恶心1”被伤得彻底的司冠,已经痛到拒绝任何好意的地步,封闭着自己不肯去想方慕白话中的真诚,及过去他们相处的点点滴滴,任由失控的愤怒操纵一切,吼出满心积压的不平:“你这种被自己老爸疼老妈爱,在幸福家庭里长大的人怎么会知道我有多痛苦、有多恨?我恨为什么自己会有那种老爸老妈!我恨那票三姑六婆在我背后指指点点!我恨这世上所有的人!我恨”
“你去恨啊!”方慕白同样被激起怒气,不同的是,他的怒气含着哀伤,除了朝他大吼,也气出了泪。“你再恨啊!恨这个世界不公平、恨每一个人、恨我啊!随便你怎么相怎么做,我以后再也不管你了!”
“不管最好!”司冠毫不客气地顶回去。
“你”方慕白转身,这才看、见站在门边的李拓。
“我好像来得不是时候。”他只想来借一本书,想不到会遇见这画面。“我是不是该掉头离开?”
“‘我们’都该离开!”方慕白气得忘记这里是他家,回头瞪司冠一眼便夺门而出。
留下李拓站在门边,样子看起来很呆拙。
“那个”他是不是该说点什么?他差别自己,然后决定开口:“我第一次看见慕白发那么大的脾气。”
“关我屁事!”火气正旺,司冠才不管这里是哪儿,这个人是谁。
“你是司冠吗?慕白常提起你。我叫李拓,慕白的同学兼好友,你要说我们是死党也成。”慕白总是笑着说他隔壁住了只小刺猬见人就刺,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这小鬼简直像山猪,见人就撞,真亏慕白能和他相处这么久。“我不知道你跟慕白在吵什么,不过你说错了一件事。”
“妈的!你吵什么吵,滚啦!”
“你这小鬼”脾气真火爆。李拓摇头,压下怒气,这种时候跟他一般见识不就显得自己没肚量了吗?“我告诉你,慕白从小到大都不知道自己爸妈长什么样子。”
一句话,让司冠错愕地转头看他。
这小鬼还挺在乎慕白的。李拓看着他脸上表情的转变得到这个结论,暗自庆幸朋友这个吕洞宾还算没被狗咬得尸骨无存。
“你说清楚一点!”
态度真差。“简单的说,慕白是被父母亲丢掉的孩子,在各个亲戚家来来去去,没有一个亲戚愿意长期养育他,每一个都巴不得他早走早好,也亏他能念到大学,个性还这么好。我敢说,慕白最懂你的心情,毕竟他也是这样长大的,所以我才说你说错了一件事。
”他他”他是父母亲不要的孩子?司冠垂下头,心里懊恼极了。
李拓一直看着司冠的表情,也因为司冠藏不住情绪的脸,所以看出他现在火气已消,只剩满坑满谷的懊恼后悔。
“我想,慕白应该是跑到我那儿去了吧!”说来好笑,因为要打工养自己的关系让方慕白没什么机会交朋友,让他这个朋友从高中到大学一当就是好几年。“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把他接回来?”
司冠看着他好一会儿,最后终于点头。
“那我们走吧!李拓扬起笑脸说道。
@@@@@@@@@@@@@@@@@@@@@@@@@@@@@@@@@@@@@@@@@@
果然跑到他家来了。李拓佩服自己的铁口直断。“嘿嘿,我可以去摆摊子算命了。”
“少胡说。”大腹便便的邵雪弹了丈夫鼻子一记,迎他进门的同时看见在他身后的男孩。“拓,他是”
“把咱们好脾气的慕白气哭的元凶。”
“司冠吗?”邵雪看看他,漾起温柔的笑容。“你好,我叫邵雪。”
司冠没有搭理她的自我介绍,打从一进门,他的视线就被坐在背对门的沙发上的背影定住,眼界里只容得下这个背影的存在。
从来没有道过歉也不会道歉的他就这样站在原地盯着方慕白的背影。
“呃小雪,我们是不是该出去散散步,运动一下?”
“散、散步?“邵雪先是一楞,而后在李拓的挤眉眼下了悟。”哦!对喔,散步有益胎儿健康,我们散步去。”
“是啊是啊,散步。”李拓干涩笑道,好像自己才是客人一样地说道:“不打扰两位了,我们会慢慢散步的。”
“是啊,慢、慢、散步。”邵雪配合道,在丈夫的搀扶下走出自家大门。
“你们慢慢谈、慢慢谈。”李拓关门前不忘招呼,“慕白,冰箱里有什么锦粥,肚子饿就自己弄来吃。”
最后,还不放心地推推站在玄关的司冠。“小子,要好好跟慕白道歉。”
“我知道啦!”司冠困窘地道,天晓得他从来没道过歉,怎么道啊!
小小的一道声响,门被关了起来,只剩他们两个人。
静谧的气氛仿佛将会持续一个世纪那么久,向来没耐性的司冠却连打破沉默都不敢,呆站在玄关处连一步都没有跨出去。
最后还是方慕白叹气出声:“有什么事吗?”他说话的语气已没有初见面时的热络,冰冷冷的让司冠不能适应。
“我我”
“还有话想说吗?”他没有办法帮他,没有办法拉他离开自怜自艾的泥淖,深深的无力感让方慕白听不出司冠迟疑的口吻中的懊悔。
“你放心,我以后不会再管你,随便你爱做什么就做”
“不要不管我!”司冠心急地大吼,惊慌失措跑到他面前。“你不能不管我!唯一相信我的人就是你,你不能在这个时候丢下我不管!”
“你不希罕啊,司冠。”方慕白难掩伤心的眼眸瞅着呛。“还记得你之前说什么吗?你不相信我说的话。”
司冠觉得自己被他看得好难受,整颗心像被人用手紧紧捏成一团般,疼痛万分。
“你知道我最难过的是什么?”
“是、是什么?”
“是你把我的好意看作虚情假意,拒绝在你的心扉之外。”
心扉?司冠疑惑地看着他。“我不懂。”
方慕白虚弱地扯了记苦笑。是啊,他才十五岁,怎么能懂。“心就像一道门,人就是这道门的主人,要打开让别人的好意走进你心里,还是要关起来拒绝别人,把对方挡在门外都是由人决定,我所说的意思是——你拒绝让我进入你的心,司冠,这一点最让我难过。”
“我、我不是故意的。”司冠嗫嚅道。他不知道自己是关门还是开门,也不知道怎么样才算关门,怎么样才算开门;总之,只要他说他关上心这道门,那他就是关上门。
此时此刻不,是从今以后,他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他都城会相信,绝对不会怀疑。他是这么关心他,是这世上惟一一个懂他的人!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他不会明白无意中伤人才是最伤人的道理。方慕白摇头苦笑。“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但是我真的很难过,我以为自己是你的朋友,到头来却发现在你眼里我跟其他人没有两样。”浓重的挫败感混合一种连他也说不上来的失落,这才让他惊讶地发现自己有多在乎眼前这名少年。
然而,这时的方慕白并未深思这份在乎意味着什么。
而司冠满脑子净是开门关门的问题,此时的他迫切想知道的是,要怎么样才能让方慕白不再难过下去。“如、如果我开门,你就会高兴了吗?”
“开门?”这会换方慕白不懂了。“开什么门?”
“你说心就像一道门。”
“我曾经期待过,但是直到今天我才发现,你不但关起门,还上了道锁,根本不准任何人接近。”
“我、我要你接近我!”司冠紧张地叫道。“我开门!只要你叫我开门我就会开!不要不管我!除了你之外没有人相信我、在乎我,我、我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惹你生气,你不要不理我!”道歉的话说得这么顺利连他都觉得讶异,更何况是方慕白。
“你在跟我道歉?”讶异盈满他的眼,不敢相信地看着抬头与自己对视的司冠。
管他是不是道歉,他只知道不能让方慕白不、管他。“别不管我。几千几万个对不起我都会说,只要你别不管我!”激动地蹲下身,司冠双手压在他膝盖上。“方慕白,你不能放着我不管。”
听见他的话,方慕白为之错愕。
会不会要无意间,司冠已经解下心中那道锁,让他得以接近?他在心里问自己。他的话明白显示他对他的依赖,如果不是愿意让他接近,又怎会说出这种依赖的话?所以他突然有了领悟。难道今天这场意外的吵架反而让司冠愿意接受他的关心?
“方慕白,你不说话是什么意思?”这时候才知道被人一声不吭、沉默对待的滋味有多难受,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的感觉好难受。“你还在生我的气吗?到底要我怎么做你才肯原谅我,我、我从来没跟人道歉过,所以如果我说错什么话,你”司冠太过专心想着令他伤透脑筋的道歉,没注意方慕白的举动,转眼间被抱进微热的胸膛,脑袋里想的和嘴吧上说的,全都断了线,接也接不上。
可是眼眶却该死的觉得一阵酸热。方慕白的拥抱暖得让人想掉泪。
“你什么都没有说错。”方慕白抱着他,脸藏在他肩颈,闷笑。“什么都没说错。”
“那个人说我说错了一件事、你跟我都是”想了好半天,他还是找不出适当的词。
李拓把他的事跟他说了?方慕白抬起头,松开环住他的手改握双肩。“你都知道了?”
“嗯。”
“但是司冠,我跟你不一样。”他说完,看见司冠仰起的脸净是不解神色,于是加以说明:“你爸妈仍然在你身边,你没有被遗弃。”
“但是被放弃和遗弃没什么两样。”垂下脸,他低低说道。
方慕白托起他的脸,要他看他,坚定地告诉他:“不一样,还在身边就能挽回就能改变,至少你还有机会改变些什么,我是连开始的机会都没有。”往事重提,对他而言仍是血淋淋的伤痛,即便是日子已久,再刨开它仍然会痛得撕心裂肺。
瞧着他痛苦的模样,司冠心里酸酸涩涩,痛得莫名其妙却也隐约知道是因为他才有这种感觉,只是并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年少的心深思不了太多感情上的问题,单纯地只知道眼前最重要的是让他不要苦着一张脸,让自己看了也莫名其妙的难受。
“管他有没有机会,既然你没有,我就没有,我不要这个机会,我跟你站在同一条船上,所以你就不要再摆一张臭脸,我看了也难过。”
方慕白愕然抬头,像是无法接受他的“安慰”,又突然笑出声。
这一笑,让司冠觉得困窘。“你、你笑什么?”
大掌按上他的头揉乱黑发,方慕白尽力收笑哽道:“你是个好孩子。”
这回司冠竟然没有辩驳,乖乖地接受方慕白与众人对他的睥睨、鄙视截然不同的赞美,只觉得脸上冒火。
“你的脸可以拿来烧开水了。”方慕白好笑地捏着他脸颊,觉得他这时候真有说不尽的可爱,平日的乖戾暴躁此时此刻根本看不见一点蛛丝马迹。“这样子一点都不像那个火爆浪子司冠了。”
“谁、谁说我是什么见鬼的火爆浪子了?”
他指着他。“这么容易发脾气还不叫火爆浪子?”
“我”一时答不上话,司冠张口结舌瞪着他。
“怎么样?”方慕白冷不防丢出任谁也接不了的话。
“什么怎么样?”
“知道我的事情之后难道不会看不起我吗?”
“怎么可能工巧匠”司冠大吼大叫,活脱脱像只从侏罗纪放生的暴龙。“你是你!就算从石头蹦出来还是你!我为什么要看不起你?”不过就是没有老爸老妈而已,就算有,要是像他家那两个还不如没有!
方慕白闻言,先是一楞,而后会心一笑,“这就是我想跟你说的——司冠就是司冠,不管你有什么样的双亲或出身什么样的家庭都还是你,我从来没有看不起你。”浅浅的笑容里放进多少温柔和暖意他并不自觉。
但看在司冠眼里却是错愕震撼与不知名的心跳加速。
他怎么觉得他这样很好看?妈的!他在想什么?
“司冠!”方慕白急忙伸手扣住司冠的双手,“你没事敲自己脑袋干嘛!”
“我怪怪的。”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他只能这样回答,总不能告诉方慕白他突然觉得他看起来很漂亮吧?又不是想死在他空手道之下。
“怪怪的?”方慕白不明所以,跟着用一脸古怪的表情瞧他。什么叫怪怪的?
司冠再次移回视线看向他的脸——该死!那种怪怪的感觉又来了!啐!”
“还敲!”方慕白再度出手阻止他继续凌辱自己本来就不怎么聪明的脑袋。“再打就救不回来了。”
救不回来?“什么救不回来?”司冠无法会意,傻傻开口问。
方慕白敲他脑门一记,揶揄道:“已经够笨了,再敲下去变得更笨就回天乏术了,小笨蛋。”
笨?他说他笨!
吼——火龙出柙,威力全开。“你说我笨!”司冠站起身卷起袖子,一副大开戒的气势很是凌人,但看在方慕白眼里只觉得好笑。“还笑得出来!”
止住笑声抬眼,方慕白一脸“等你找上门”的挑衅。“我怎么笑不出来?”
“你”火气不知怎地,在见到他扬唇微笑就失了一大半,再听见他含带笑意的说话声音又消了一大半,火龙回柙,乖乖窝在主子心里睡大觉。
消了气的司冠一双眼睛呆呆瞪着方慕白置于膝上的手。
“司冠?”方慕白被他的举动吓一跳,也在同时因为错愕而顺着他拉扯的劲力站起来。
“回家了。”牵着他的手,司冠抢先走在前头。“我肚子饿了。”
“李拓这里有什锦粥可以”
“谁要吃他煮的东西!”他只吃得惯他煮的,其他人嗟!就算是什么鱼翅燕窝他也不放在眼里。“走了啦!还窝在人家家里干嘛,回去做饭啦!”
“但是”欲说的话在睢见前头的人红似火的耳根之后紧急收在喉咙里转了圈,改口道:“别说我没告诉你,小雪做的什锦粥非常好吃。”
司冠没有回声,显然牛脾气发作,一劲儿只想拉他回去。
对他来说,就算是天天吃菜色一样的咖哩饭也比任何山珍海味要好,不知道为什么,但他就是这样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