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唏唏窣窣的林叶声,十几条人影接连着丛林中奔掠而出,为首的便是君霁跟莫如茵,一身劲装,满头银丝随风飞舞着,虽皆已是近百之龄,却仍不减一代宗师的威风。
两人身后跟着轩辕行云及成渊一干人,两帮好手尽出,看样子这回寰宇双奇是势在必得,丝毫不给对方一丝侥幸的机会。
「很好,一个不少,霁哥,这回倒省了不少功夫……」莫如茵回首笑着说,看得出她早就把凌书岳一行人当作囊中物,生死完全在他的掌控之中。
微微点了点头,君霁潇洒的向前迈了步,不愠不火的开口道:「后生可畏,没想到你们藏身的地点竟离城如此之近,倒累的老夫四处找你们。」
「血手驼龙,孙如意,念你们一身功夫得来不易,只要说出姓凌的在哪儿,老夫保证不为难你们俩人。」君霁耐心的劝说着,敢情因为凌书岳每次都带着面具出现,以至于没人认得眼前这神情冷漠的年轻人就是数次向他们伸血手的魔尊。
「至于你……君蝶影,」尔雅的语气转为严厉,「上回的惩处,老夫还以为冤枉了你,没想到你竟真的正邪不分,跟这些邪魔歪道牵扯不清,不但枉费行云对你的一片苦心,更是侮辱了偃都城的名声。」
「……念你曾为偃都一脉,老夫就特例破一次,你自己动手吧,老夫会要行云当你仍是偃都城的弟子,依礼为你入殓,葬于城中,至于你的朋友,若不关此事,老夫会从轻处置。」
一段话,仿如神旨,毫不留情的宣判了个人的命运,别的倒还好,要君蝶影自绝一语却让轩辕行云身后的弟子们听了瞪直了眼,焦急的神情溢于言表,再怎么说,十数载的朝夕相处,孰能无情?更何况这可人儿是大伙儿最钟爱的小弟。
眼见他犯下如此禁忌的错误,痛心之余,有的是更多的不舍与怜惜,怎么也想不到这责罚会如此严重,双奇竟要他以死谢罪,不由纷纷着急的望向他们的师父。
「前辈!这罚……是否太重了?蝶影他不懂事,他……」轩辕行云惶急的辩解,不用看身后弟子们的神情,他自己也有不舍的私心啊,然而不到两句就被莫如茵的冷哼给打断。
「不懂事?行云,日照当头,你是昏了头还是花了眼?快二十的人,还能说是不懂事?是年纪还小?还是该说是被你宠过了头?」凌厉的目光直逼的轩辕行云住了口,冷汗不住地往下淌。
「师……轩辕前辈,别说了,别为我辩解什么,不值得。」看不惯双奇处处逼人的模样,君蝶影终于忍不住出声,却改了对轩辕行云的称谓……
「蝶影,你……」仓皇的表情明显露在轩辕行云的脸上,他听得出君蝶影的语气中有着从未有的决断。
「请听我说,听了后您就知道不值得为我做些什么,因为您根本就不需要对敌人仁慈的。」改了称谓,却依然摸不去语中的敬意,君蝶影怎么也无法把轩辕行云当作个陌生人,更遑论当作敌人。
「蝶影,你再说什么?什么敌人?你只不过一时糊涂交错了朋友,没有那么严重,只要你……」轩辕行云不死心的劝说着,而一旁的双奇则好以整暇的像在看场好戏。
「错了!」毅然打断轩辕行云的话,君蝶影的语声渐渐冷冽了起来,既然决定要断,就该断得干净,断得……不留一丝感情。
「从我出生,就注定了跟……你是敌人,跟整个偃都城是敌人,跟你们所有这些满口虚伪的正义白道是敌人。现在,你最好听清楚,我不姓君,姓易,知道吗?魔尊易天宇的易,我这样说,应该够明白吗?还是要我用剑教教你们?」
一口气表明身份,直骇得所有人惊呼出声,轩辕行云更是无法相信得瞪直了眼,而双奇眼中却倏然放着摄人的光芒,神韵竟是有几分喜悦。
不管众人惊讶的眼光,君蝶影冷然的望着吃惊的师父及师兄们,立场的表明,就表示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他已经亲手斩断了自己跟原本世界的唯一联系,然而紧抿的唇却显得那样苍白……
再也无路可退,使自己决定舍弃着过往的一切,但却为何有种被抛弃的孤零感,早已为所有的感觉都麻木的近乎空白,却又为何还会觉得……痛……
「哈哈……」笑声震天,听得出带着几许诉不尽的悲凉,「老天有眼!这魔头竟真的还有子嗣,哈,我太高兴了,一个徒弟、一个儿子,够了,哈……哈,太够了,够我好好用你们的血来洗我心中二十年的怨恨!」
如泣般狂笑着,莫如茵眼中却泛着盈盈泪光,连向来自制力甚强的君霁也都禁不住握紧了拳,看得出他在努力平复着自己翻腾的情绪。
「哼!」一声冷冽至极的哼声,声音不大,却又清清楚楚地回响在每个人耳际,「还真是吵,你以为这是哪儿?称斤论两的,要不要如意借你算盘算算?」缓缓的走到君蝶影身边,凌书岳毫不避忌的紧拥着那颤抖的躯体。
「来来,老孙做生意一向公平,童叟无欺,嗯,上好的水晶算盘一副,坚硬耐用,保证顺手,这样,算你便宜点,租一次,黄金十两也就足了,如何?」笑嘻嘻的搭唱着,尽管气氛如此紧张,孙如意仍不改戏耍本色。
以眼神制止了想出口相驳得莫如茵,君霁冷静的打量眼前这口出狂言的后生小辈,只见他虽是静静地站在那儿,却有股骇人的气势,双眼更是有着说不出的肃杀之气。
「……老夫该识得你,是吗?」微合起双眼,君霁在脑中思索着这熟悉的感觉,突然得掌出如风,毫无预警的扫向凌书岳及君蝶影两人。
目中微棱一展,凌书岳带着君蝶影身形急旋起来,在众人还来不及惊呼出口时,右袖轻描淡写的随之挥出,袭来的掌风便如同遇上了堵墙,霎时消散无声无息。
「果真是你,怎么这回不戴面具了?」君霁仍是潇洒的负手在背,实在让人难以联想刚刚出手的迅捷,而出口的言语又是让人一阵惊愕。
「该是还债的时候了。」凌书岳松开拥着君蝶影的手臂,随着冷然的语声,一步步走向前,每一步都像踏在众人的心腔上,迫人的气势让人为之一窒。
「好,的确是还债的时候,霁哥,一人一个,我要姓易的!」厉啸一声,莫如茵如雷电般射向君蝶影,而君霁也极有默契的拦向凌书岳。
就在君蝶影想闪身相避时,一道劲风从身旁掠过,迎上扑面而来的莫如茵,「砰」的一声巨响,莫如茵前扑的势子被阻了一阻,而对掌的人更是被震得直退了好几步,身形摇晃不已。
「哼,找死!」身形再起,去势比刚才更快,扬起的掌风更是刮起一股窒人狂焰,直扑尤在摇晃不稳的身影。
「头陀!」看清出手的竟是头陀,君蝶影只能直扑头陀身前,同时运劲于掌,打算先挡下这凌厉的一击,虽然他并没有十足地把握,可是时间不容他多做其他思考。
「雪柔!」狂吼声凄厉的响起,没有意义的片段字语却让莫如茵身形一顿,霎时掌劲也敛去几分。
「砰」的又一声巨响,当尘埃落定时,只见头陀披头散发的跌坐于地,君蝶影则脸色微白的轻咳着,莫如茵则是一脸带着疑惑的怒容。
另一头,凌书岳跟君霁正难分难解的打着,虽然他瞥见君蝶影的危机,但与君霁的拼斗却无法容他分一点心思,还好血手驼龙及孙如意已趁隙掠至,让他紧悬的一颗心稍微放松些,同时也做了个决定……速战速决!
「你说什么!你刚刚喊什么?」不可抑止的怒斥着,莫如茵却也清楚自己的声音是怎样的沙哑虚疲,还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二十年了,二十年不曾在听到这令人心疼的名字,怎么会在这时候这地方这……是听错了吧……
「咳……雪柔,我说君雪柔!」嘶吼着,像似掏心般的呐喊出这名字,随着语声的撕裂,一股血剑也自那大张的口中激喷而出,然而头陀却仿如不觉,微微颤颤的站起身,在君蝶影的扶持下一步步逼近错乱中的莫如茵。
「你不能杀他,绝不能!即使要我死,我也决不许,这是我对柔妹最后的承诺,最后的……」原本灰白的脸庞此时激动得让起了红晕,头陀气喘连连地继续吼道:「难道你要杀柔妹的孩子吗?你要杀自己的外孙吗?!」
一句话,一旁争斗的两人倏分,君霁更是直掠至莫如茵身前,平素冷静如电的双眼此刻正大睁着,看着头陀,更看着他身旁一脸惊愕的君蝶影。
「喂,不管事的,你……在说什么?什么……外孙,别开这种玩笑,会……要命的。」茫然的注视着身旁的头陀,虽然人就在自己身边,君蝶影却觉得看来朦朦胧胧的,什么都模糊成一片,连自己的声音听来都显得那么遥远。
「你是谁?怎么会认得柔儿?他……怎么可能是柔儿的孩子,虽然他……他真得很像,可是他自己也承认姓易了,难不成你是说柔儿跟易……啊!」惊觉到可能的答案,连君霁都再也无法保持冷静地低呼出口。
「怎么了?霁哥,你瞧也像吧,上回我们见这娃儿的时候,不就觉得他跟柔儿很像……柔儿有孩子了?可是这娃儿又说他是魔……」着急得拉着君霁的衣袖,双目惊惧的大睁着,莫如茵仿如一下子忘了自己是叱咤风云的寰宇双奇。
「霁哥!你是说,你是说,柔儿跟……跟易……」再也说不下去,这是他多不愿意承认的事实,泪水禁不住点点滴落,「不会的,不可能的……柔儿是被强虏的,她不会丢下我们……天啊,她到底是怎么……去的,她……」
「你是谁?为什么要造谣毁人名节!你别以为这娃儿长得像柔儿就……就……你给老夫说清楚!」难以接受这突如其来可能的事实,君霁转而问着头陀,却也终忍不住让泪水润湿了双眼。
「二十年了……多漫长的岁月,伤心人更如是,也难怪你们不认得我了……」惆怅的说着,头陀颤抖的伸手挽起散乱的长发,露出那张俊秀却满布沧桑的面孔,「师父,师娘,请恕徒儿不告而别,二十年来未能随侍你们身旁。」
一声师父师娘,又是语惊全场,除了众人屏息的呼吸声外,林间就只有簌簌风声,伴随着一片片摇曳的树影。
「你……情儿?你是情儿!」莫如茵激动地上前拉住头陀的双手,君蝶影却仿佛本能般的一步步向后退,直到撞进一双稳健的臂弯中。
「书岳……老天也太爱开玩笑了吧?」低吟着,君蝶影倚着这温暖的胸膛,将全身的重量都交给身后的人儿。
好累,眼前又将是场惊天动地的风暴,而自己却再次站在这风暴的中心……此刻他还真想挖个洞躲起来,什么都不看、都不听、都……不想……
抿着唇,双目依旧冷漠的看着这突如其来上演的戏码,凌书岳紧紧地将君蝶影拥在怀中,像是宣示着他的所有权般,同时脑中也飞快的考虑着下一步该怎么走,却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有股阴影盘踞着心头,不安的感觉愈来愈盛……
「为什么当年你竟只字片语未留,就这么突然地离开?失去了柔儿,再失去你……情儿!你可知这些年师娘有多怨有多恨!」
「我……唉,千错万错都该怪我当年不该多管闲事,救了个……不该救的人……」红着双眼,头陀眼中也泛起了泪光,「要不,柔妹……柔妹也就不会遇上他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逸情?你给我说清楚!」君霁仿佛恢复了冷静,也恢复了身位武林前辈及为人师父的尊严,「就这么一趟关外采买,竟让老夫失了女儿,丢了徒儿!你是管了什么不该管的事了?」
「……终于还是得再提这段往事……」摇头轻叹着,头陀有着满脸的怅然,「当年与柔妹进关,除了采买,本不该多搭理什么,是徒儿恃武逞强,年轻气盛的看不惯一群家伙以众凌寡,还是个已经负伤的中年人……所以插手救了他——魔尊——易天宇……」
「一开始,我并不知道他的身份……他的谈吐出众、风度翩翩,虽与徒儿之龄差了二十载,但徒儿却不觉得丝毫拘束……养伤的日子里,我们朝夕相处,或烹茗弈棋,或把酒谈笑天下事……他的确……是个值得结交的朋友。」
「呵……」突兀的笑了出声,却任谁也看得出这笑容有多苦,「对,没错,他会是个好朋友,甚至我会敬他如兄……只是……我怎么也没想到他会爱上柔妹,更想不到柔妹……柔妹居然也倾心相许……」
「胡说!」怒斥着,君霁的脸上罩了层寒霜,「半百的粗汗浑人,柔儿那年还未满十七,花样年华的,怎么会……看上他,简直做梦!就算是真的,也是她少不更事,被姓易的骗了,你这做师兄的怎么不阻止她!」
「呵……做梦?我多希望这是场梦。」轻笑着,头陀语声缥缈的轻吟,「纷雪飘柔枫飞宇……花雨逸情,舞蝶影……影儿,你不是想问这个吗?上联是你……爹用他和柔妹……你娘的名字填的,下联则是你娘回敬的……」
「我还记得,记得易天宇笑着问她是拿谁的名儿来对的……她回说,逸情是指最疼她的师兄……我,关逸情,没错,他知道我是最疼她……至于舞蝶影……蝶影……就留作孩子的名吧……哈……咳……」呛笑着,每一咳,血丝就沿着颤抖的嘴角躺下。
「孩子,你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怜爱的望着君蝶影,关逸情又继续说着下一段的故事,「柔妹知道师父你们绝对不会答应她和易天宇……不止年龄上的差距,更因为易天宇是魔尊,而她却是寰宇双奇之后,正……邪……本就难两立啊!」
「她要我成全她,要我瞒着别让你们知道……我答应了,只要是她的希求,我从来就没拒绝过……是的……只要她好,就够了。」痛苦的握紧了拳,关逸情毫不隐瞒他自己对君雪柔的痴情。
「可是……易天宇身为魔尊,杀劫满身,血腥满手,虽然他答应与柔妹归隐山林不再涉足江湖……我还是担心,担心有一天这血腥也会染上了柔妹……所以我也没回关外,就这么远远的跟着他们一处又一处,直到……」
「直到五年后的某一天,我还记得是个大雪纷飞的夜里,易天宇突然抱了个三四岁的男孩来找我……」原本轻柔的语声明显的沉重了起来,关逸情的神色更形灰败。
「男孩已经沉沉的睡着了,易天宇则是满脸疲惫的神色,木然的抱着孩子,交给我一封信后便直挺挺的站着,一句话也不多说,而那信……竟是……柔妹的……最后的遗言。」
泪水终忍不住的泛流而下,虽然已事隔多年,但每每想起,关逸情总觉得那种撕心裂肺的痛……就仿如昨日……
「她病了,病得很重……她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了,为了孩子,她不需易天宇轻易言死,所以她希望我能帮她留意着易天宇,并且代她多照顾她的孩子……」
「我急疯了,吼着要见柔妹,我不明白,此时此刻他抱着孩子来我这儿是什么意思?他却不理,只是要我接了孩子,那一刻我愣住了,他……竟不要孩子?不要柔妹与他的孩子?」
「我气得跟他赌誓,三招,若三招内他能把孩子毫发无损的硬塞到我手上,我就二话不说,立誓不出这方圆十里的梅林,守着孩子长大,若不能,他就得带我去见柔妹……见她最后一面。」
「……结果……我竟还是输了……正当我满心悔恨时,他才告诉我……柔妹……早去了……」
叹了口气,关逸情伸袖拭了拭眼角的泪,「我明白他的心早跟柔妹去了,所以才把影儿交给我,一个没心的人……又还能苟活多久呢?」
「其实在那一刻,我又何尝不是?他却把担子丢给我……呵……真是个狡猾的家伙!」转头瞧了瞧君蝶影,「后来我又了解他将孩子托给我的另一个原因……影儿实在跟柔妹太像了……像到我没法忍受他待在身边,他想必也是想到了这点。」
「见人情伤,漫漫数十载的岁月,这实在太残忍了……所以,我把他交给偃都城,但我也没忘记对易天宇、对柔妹的承诺,就这么一路伴着影儿,护着他、看他长大。」
深深吸了口沁凉的空气,关逸情轻轻的闭上了眼,「这是我这一生最大的错事,结果造成了这辈子最大的撼恨,都错在最初我多管了事,所以影儿,不管事的再也不管事,这也是我的誓言。」
平复哽咽的语调,倏地睁开眼看着双奇,关逸情平静又果决地说到;「但……只有这件事,不管你们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即使你们是我的师父师娘,我也不许你们伤害这孩子!任何人都不准伤害柔妹的孩子!」
安静,除了风吹树梢的沙沙声,整个空气仿佛冻结般的凝重,谁也不知该在这时候说些什么,该说些什么来打破这令人不安的沉静。
莫如茵睁着红肿的双眼望着沉思中的君霁,眼中有着说不尽的期盼,一向以来她都尊重信从着他所作的每个决定,即使是自己的生死,她也毫不犹豫的交给这一生最挚爱的他来决定,可是这一次……
「霁哥……柔儿……这孩子,我……」太多未尽的语意,却不知该怎么贴切的表达,莫如茵眼中有着急的企盼。
抬头望了望爱妻着急的神色,君霁又何尝不明白她的意思,只是该怎么启口呢?承认君蝶影,无非就是承认易天宇跟自己的翁婿关系,这是他最不愿意承认的,最爱的女儿竟然是为了一个十恶不赦的魔头抛弃了自己?而眼前这姓凌的小字的帐又该怎么算?
为难得不止君霁,君蝶影也是,事情的发展实在出乎意料之外,他实在想不透老天开的玩笑怎么一个比一个难以招架,先是凌书岳与师门之间的恩怨纠缠不清,再来又加上自己近似故事般的离奇身世,现在……居然又冒出了让他难以接受的亲人。
认还是不认?抬头看了眼凌书岳,君蝶影却看不出那冰冷眸子的意向,落寞的笑了笑,好像一直就是如此,他似乎从来不曾明了那对眸子的主人在想些什么,以前是这样,现在也是,以后呢?呵……还会有以后吗……
「……君……影儿,咳!」长久的沉默,莫如茵终于忍不住开口招呼着,「过来让……奶奶看看你,好吗?来……让奶奶看看。」说着说着,莫如茵的语声又哽咽了起来,君霁则是叹了口气,黯然的转过身去。
心中再怎么怨怎么恨,总敌不过亲情啊……他又何尝不想张开双臂,好好搂着这酷似亲女的孙儿,尽情诉说多年的思念呢?一瞬间,君霁原本挺拔的背影仿佛颓丧了不少。
「影儿……过来好不……奶奶承认以前对你太……过分了,可是奶奶真的不知道,不知道你是……你怨奶奶、恨奶奶吗?原谅奶奶好不好……奶奶老了,奶奶好想你娘……陪陪奶奶好不好……好不好?」
眼眶不禁渐渐湿润,莫如茵每一字每一句的泣诉,君蝶影无法充耳不闻,『奶奶』是个听来多陌生的名词,但却为何心中仍隐隐悸动着,此时的莫如茵看来不再泼悍色厉,涕泪纵横的她看来是那样的无依,那样的颓老堪怜。
虽然说到底自己并不怪双奇曾对自己的误会与责罚,但怎么说也与心中所想象的慈蔼长者有好一段的差距,的确一时间很难接受这两个充满棱角锐刺的老人是自己这是上唯一仅剩的亲人。
可是……可是见着了老人的泪,听着了这软语的哀求,君蝶影忍不住想走上前替她拭去眼泪,轻声安慰几句,然而身子却是一紧,一双手臂正抢拥着不肯放松。
「书岳……」
「……」紧抿着唇,凌书岳拒绝去看君蝶影眼中请求怜悯的神色,铁石心肠的紧箍着双臂不放,直觉告诉他,这一放恐怕就再也牵不住他的手了。
「书岳,你觉得好不好笑,绕了一圈,什么人都冒出来了……」扬唇笑了笑,君蝶影在凌书岳耳边轻语着,「都忘了好不好?我实在烦透了这一切,上一代的事就随它去吧,反正也算不清了,让我们过自己的日子好不?」
凝视着君蝶影清澈的瞳眸,好一会儿,凌书岳才吐出一口长长的气,语意有些萧索:「你好残忍,你明知道我会答应你的……啧,算了……我也懒得跟这些家伙再扯下去,你处理吧,事完后我们回枫潭。」
「好。」君蝶影高兴得搂住了凌书岳的颈项,忘形的在他的颊上亲了亲,他没料到凌书岳竟会肯听他的。
「先别答应得这么快。」撇撇唇,凌书岳贴着君蝶影的耳朵轻吐着气,「要我放弃的代价可是很高的……你这一辈子都是我的人,不许离开我。」
任性又亲密的语言让君蝶影心都一震,红着脸挣开了凌书岳的怀抱,才迈开步子,就发现面前两老的神情透着古怪,尤其是君霁,整张脸绷得紧紧地,沉得可以,原本融洽的气氛似乎又起了变化。
「咳……蝶……影,你跟这小子是什么关系?你刚刚……是做了什么?」用充满戒备的神色瞪视着凌书岳,君霁宁愿刚刚是自己老眼昏花看错了,也拒绝相信眼前这人跟君蝶影有如此亲密的关系。
他绝对不允许,不允许那让他与爱妻伤心了二十年的往事在眼前重演,二十年前他无法阻止最爱女儿的离去,而如今他就在这儿,尽他最大的力量,也决不许任何人再夺去他唯一的孙儿。
「我……他……」瞧见君霁不和善的神情,君蝶影的心里直擂鼓,怎么一波才平一波又起,聪颖如他,当然清除君霁这充满敌意的表示是为了什么,转头看看莫如茵,只见她也是满脸紧张,一副深怕失去的模样。
「没看清楚吗?呵呵,瞧仔细了。」身后冷烈的语声突然响起,君蝶影才要叫糟,肩头就冷不防被向后扯了一把,一个中心不稳,整个人随之向后跌去,同时腰间一紧,面前忽然一暗,再来就是唇上温热的触感。
强硬不容拒绝的深吻,热情的汲取着自己口中的甜蜜,君蝶影心中虽然清楚地知道时机不对,推抵的双手却抑止不住这般仿佛要融化感觉的蔓延,渐渐失去抗拒的气力,整个人就这么任凌书岳拥着、吻着。
四周又再度安静无声,除了血手驼龙和孙如意早心里有数外,每个人都惊异的大睁着眼,不仅惊于两人的关系,更讶于凌书岳这份狂妄,就连关逸情也不免吃了一惊,他也没想到蝶影和这冷傲的年轻人会如此……如此的亲密。
眼前的景象让他忍不住把君柔、易天宇两人的身形与眼前的这一对重叠在一起,心中不禁酸楚了起来,而不止关逸情,君霁以及莫如茵也都在霎那间恍惚了起来,却也加深了两人心中的恐惧。
「哈……」当这记深吻结束时,君蝶影只能靠着凌书岳宽阔的胸膛喘着气,一时根本想不起自己身在何方,直到耳畔如冰的声音再次响起。
「看明白了吗?需要我更进一步示范给两位看吗?」尽是揶揄的语气,虽然答应君蝶影,凌书岳可不认为他对这两人需要有什么敬意。
「是蝶的意思,我才搁下我们之间的这笔账,别以为这表示我会任你们予取予求,蝶是我的,别想我会放手。」
无奈的摇了摇头,虽然心里有股甜孜孜的味道,君蝶影也知道又麻烦了,这两边都是石头,怎么都不会软一点,虽然凌书岳的狂妄早已是预料中的事,但还是……超出他的想象了。
「放肆!这成何体统!」怒斥着,凌书岳的这一幕表演简直把君霁气的顶上升烟,也不知道全是生气抑或夹杂了恐惧的情绪,君霁的语音经微微颤抖着,「你……凭什么霸着蝶影,他姓君,就是我君家的人,再说他是……」
「喔,他什么?外孙吗?哼,你们君家的人,你养过他一天吗?怜惜过他一点吗?」毫不客气的顶撞回去,凌书岳心头的怒气正一点一点积聚着。
「别忘了悔悟崖上你们是怎么对他的,是谁想连他一块炸死的?又是谁把他打下崖底深渊的?现在嘴上倒是亲的可以,两位也未免太健忘了吧?」
「……」深深吸着气,掩饰着心底的不安,君霁可不愿在这些后生晚辈面前失了他的身份,让人看出他的脆弱,「我不管你怎么狡辩,反正我决不许你带走蝶影,姓易的花言巧语骗了柔儿,你这小的竟也……蝶影,过来我……爷爷这边,那小子不是好东西!」
「哼……你当你说了就算吗?」斜瞄了眼君霁,凌书岳口气愈来愈冷峻,要不是冲着君蝶影,他才懒得这么嚼舌根,他一向认为行动远比言语更能让人明白。
「没错,当然我说得算……蝶影,还不过来?」不怒而威的双目怒睁着,对君霁而言,这事没转圜的余地,因为除了面子问题,还有更多他难以面对的情绪,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正一寸寸侵蚀着他。
「师父。」关逸情眼看双方愈来愈僵,忍不住插口劝着,「您平平气,蝶影不是不懂事理的孩子,我想今天许多事已经让他够乱的了,或许他一时还理不清这许多,再慢慢跟他说吧!」
「是啊,霁哥,」莫如茵也劝着,虽然她不愿意君蝶影跟凌书岳一块,但也怕闹僵了,更破坏两人在君蝶影心中的印象,毕竟他们的形象已称不上和蔼可亲了,「这事也不急于一时,凌……公子也是蝶影的朋友嘛,大家见见面,应该没什么关系。」
「呵……如茵,你想得太简单了,」坚决的摇了摇头,君霁笑得有些凄然,「你忘了柔儿是怎么离开我们的,你想再一次尝到那种被丢下的感觉吗?我不要!今天不管怎么说,即使拼了我这条老命我也不准!」
「……可以听我说说吗?」一阵轻柔的语声适时的打断君霁的火爆,「我想……我应该可以说说些什么吧?」
皱着眉,君霁就怕君蝶影会说出不知轻重的话语,抑或该说是他害怕知道君蝶影选择的结果,因此想也不想就出声喝阻道:「有什么好说的!有话待会儿再跟爷爷奶奶慢慢讲,现在你先离开这姓凌的。」
「啧啧……你是怕听蝶说……」想再开口嘲讽几句,凌书岳却瞥见君蝶影带着忧虑的神色向他轻摇了摇头,只把他下面想说的堵了回去,只得寒着一张脸转过头去。
带着歉意与感激的眼神朝凌书岳望了眼,君蝶影清楚地知道凌书岳如今苛薄多言都是为了自己,甚至抑制着性子只动口不动手,这种委屈恐怕他从来也没受过,而今却都为他忍下了。
定下心神,君蝶影缓步向前几步,轻声开口道:「我……一直都没怪过两位老人家什么,于公,您们以往的处置并无不妥,我的确有不是的地方。于私,那时候我们互相并不知彼此,所以我不怨也不恨。」
「至于现在……」回头看眼凌书岳,君蝶影的语声中有着不容忽视的执著,「我并不想讨回什么,也不求您们给些什么,只是希望您们能明了,书岳对我而言是很重要的人,所以请您们也能接受他,至于未来……我想和他在一起。」
「你的意思是……不愿意跟我们一道?」微眯起威棱的眼眸掩饰着心底的惊惶,一个狠毒的念头渐渐在君霁心中成形,看样子只有这么做才能让君蝶影死心了。「重要?比什么重要,难不成比你自己的命还重要?」
扬唇笑了笑,清澈的瞳眸直视着君霁,「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无悔。」
「好,那你就证明吧!」语声刚消,君霁便以迅雷般的速度直扑君蝶影,扬起的双掌透着巨大的劲力,人未到,掌风就以压得众人心脏猛跳、透不过气,看来竟是想将君蝶影立毙于掌下。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谁也没想到,莫如茵察觉时也只能尖叫着飞身相拦,可是却差上了好几步,而以君蝶影与君霁距离之近,闪避已是来不及,更何况他根本没料到这『亲人』会向他出手,完全没有戒心。
「砰」的一声巨响,只见君霁灵巧的在空中翻转着跃回原处,嘴边挂着摸得意的笑容,而莫如茵却是煞不住身形的直冲君蝶影面前,面上尤是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
被掌劲刮起的尘沙尽落,众人才看清了君蝶影还好端端的站在那儿,只因身前还挡着一个峻削的身影,却见那人白衣染血,面色惨淡,只有一双眼仍是闪着冷芒,虽然眼中锐利的神采已灰暗不少。
其实刚刚君霁的雷霆一掌,凌书岳也没想到,虎毒尚不食子,何况是人,他只戒备着,避免两老向自己的人下手,怎么也料不到君霁竟会向君蝶影下此重手,仓促间凝魂未能出鞘,只能勉强提聚功力挡在君蝶影身前挥手相格。
但当两股掌劲甫接触,凌书岳就发觉错了,君霁的目标不是君蝶影,而是他!因为原本猛烈的掌势在一接之下竟无着力之处,而后头一股阴柔的掌劲却无声无息的紧跟着袭到,他退无可退,只能聚起护体真气硬接了这一击。
「少主!」惊惶着,血手驼龙与孙如意分别奔向前来,两人眼中都有着说不尽的悲愤,堂堂的寰宇双奇竟使这般不见的人的手段。
「书……岳……」难掩心中的震撼,君蝶影有些茫然的搀扶着凌书岳,他不懂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是眼前这般情景……以凌书岳的功力,虽然说是仓促出手,也不该……伤得这么重……
「呵……好功夫……好计策!」凌书岳轻蔑的冷笑着,这一开口,嘴边淌下的鲜血也就越多越急,脸色更加惨白了几分。他终于撑不住沉重的身躯而缓缓坐倒,只是仍紧紧握着君蝶影方才伸出的手。
听凌书岳这么一说,君蝶影霎时便明白了,君霁是以他为饵偷袭了凌书岳,而凌书岳恐怕是一点防备也没有吧。
「你们……」木然的望着身前不知所措的莫如茵,君蝶影此刻心中真是五味杂陈……他错了吗?就因为他的一点企盼,竟害得凌书岳受如此重伤……
「蝶影,过来,别再让我多说一次!」带着胜利者般的笑容看着,君霁直到此刻终于放下心中一块大石,「呵,……姓凌的,你该很清楚现在是谁说了算吧?」
「不服吗?好,蝶影,由你决定。」故作大方的示意着,君霁有着绝对的把握,「答应离开他,跟我走吗?」
凝视着君蝶影,凌书岳什么话也没说,可是从他的眼中看得出他是宁死也不愿放开握着君蝶影的手……
你该知我,蝶……
同生?共死?弯下腰,单手轻捧起那张憔悴的容颜,君蝶影缓缓的贴上自己的唇,吮着唇上沾着的血渍,探入舌,品着这带血的甜蜜……这一次该要好好记住了,记住他的味道,记住他的眼,记住他的唇……
是最后了吗?这般的甜蜜,凌书岳不禁觉得有些怅然,想不到还是走上了这一步,竟是要带着他同赴黄泉……蝶……你真的无悔?
突然颈后一麻,跟着便是眼前一黑,在最后的意识消散前,凌书岳却听到了句他至死也无法相信的话语……
「我答应……」